秋娘时常穿着女儿的旧校服,把它洗到发黄;脚上总是那双开了胶,粘了无数次的运动鞋;她的身体逐渐佝偻,手上拿着铁钳子,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着脏的蛇皮口袋。她的身影总是出现在贵州省云台山景区内那曲曲折折的小路上,她每天都会坐在樱桃湾口的石凳子上,望着接通外面的那条路,以前是等丈夫,如今在盼女儿。
秋娘本是县城里的姑娘,家庭富裕,加上是独生女,家里便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她与柱子第一次见面源于一场争吵。秋娘一家在春天相约去云台山爬山踏青,步行到樱桃湾时坐在石凳上暂时歇了歇脚便起身离开。没走几步,就有一个穿着志愿者衣服的小伙子追了上来,手里提了一个黑色塑料袋,面露怒色。他走到秋娘一行人面前,斥责他们在景区内乱丢垃圾,并用手里的塑料袋指向秋娘。秋娘怔住,同行的人便过来向小伙子解释他们都将垃圾随手带走的,并指了指手里的垃圾袋。小伙子的脸顿时火热,羞愧的收了手,给秋娘道了歉,原本振振有词的他眼神霎时间变得飘忽不定,甚至有点不安。秋娘看着面前这个红了脸的少年,噗嗤的笑了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啊?他们都叫我柱子……”小伙子愣了一下才回答。秋娘的心如头顶上的樱桃花更加灿烂。
很长一段时间时间,秋娘像是生了病似的,茶饭不思,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她知道这个人就是病根,也明白她早已对那个正义凛然,又害羞本分的柱子暗生情愫。家族为她安排了一段门当户对的婚姻,可尽管男方长相英俊,家世显赫,秋娘心里惦记的还是那个灰头土脸的傻小子。终于,她从婚礼上逃了出来,重新来到云台山,来到她第一次遇见爱情的樱桃湾。她坐在石凳上等着,四处张望着,希望能够遇见柱子。直到太阳落山,秋娘渐渐没有了希望,她失落的擦着眼泪。柱子结束了工作,穿着挂坏的衣服,拖着疲惫的身体往住处走,途径樱桃湾时他停下了脚步。他看着余晖下秋娘的倩影,穿着纱裙,化着精致的妆容,树叶的影子投射到她的裙子上,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这是他日日思念的可人儿。他们注视了对方许久才紧紧相拥,像是相恋了许久的爱人。
秋娘本来不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她与柱子的女儿名字里有秋字,云台村里的村民都叫她秋娘。秋娘与女儿相依为命多年,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山,她在这守护着柱子,守护着他的事业。
云台山是当地最有名的旅游景点之一,每年都有大量游客进山踏青,爬到山顶的徐公殿朝拜祈福。然而景区热闹的同时,各种垃圾也随之增长,原本诗意的山景渐渐变了样子,樱桃花不再鲜艳,满地白色塑料袋却开放得越发灿烂,天热时景区里的人工湖还会发出恶臭。志愿者们一批一批的换,他们也为这堪忧的环境感到无能为力,只有柱子一家一直坚守着,由志愿者变为常住户。秋娘因为一心想要与柱子同奋斗,甚至两人结了婚生了孩子,都不曾想过离开山里的那座简朴的木房,县城里的家人都对她失望至极。
秋娘每天做好晚饭后都会坐在樱桃湾口的石凳上,背上背着幼女,向着小路张望,等待着丈夫收工回家吃饭。而这天,她永远都等不到那个皮肤黝黑健康,身体强壮,背着背篓,拿着钳子,提着蛇皮口袋的柱子了。三月三登山祈福节日刚过去,山上的垃圾现象比往日更加严重,上山路旁栅栏外都有五颜六色的包装袋,这需要有人绑着绳子从山上下去进行清理。柱子在队伍里经验比较丰富,又是最年长的大哥,他便带着两个志愿者下坡清理。由于山坡陡峭,柱子的绳子年岁太久,柱子滑下坡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秋娘背上的孩子,刚满一岁便没有了父亲。
柱子生前怕秋娘吃苦从来不让秋娘与他一起上山清理垃圾,他说他只要秋娘的支持,他就会每天充满斗志,他要让他们的云台山变回原来的样子。柱子走后,政府给了秋娘一大笔抚恤金,秋娘仍旧待在木房里,拿起了丈夫的铁钳子,背起了丈夫的背篓,每天上山走着丈夫走过的路,把垃圾一点一点的捡了背下来。
他们的女儿长大了,望着母亲日复一日的过这种生活,她难以理解为什么母亲不拿着钱让母女过上好日子,为什么不跟外公外婆走,而留在那所破屋子里。到了中学的时候,她不再让母亲去学校看她,也从未像小时候一样给母亲谈起学校的事情。同学们谈起父母亲时,她也总是逃避或者含糊其辞,母亲把捡垃圾作为一生的事业让她觉得难以启齿。她考上了大学,如她希望搬走出了这座已经无药可救的堆满垃圾的山,去了一个没人认识她的远方。近来网上一篇关于景区垃圾泛滥的报道引起了社会巨大的反响,秋娘的女儿在报道里看到了她许久没见过的熟悉的云台山,看到了那许久没见过的“丑娘”,她真的老了。母亲佝偻着,两鬓已经斑白,穿着女儿的旧校服,背着背篓,握着双手坐在樱桃湾的石凳上,对着镜头。
“我在等柱子和秋秋。”她的眼睛里充满的是满满的期望,却又显得那么孤独。
此时的我站在路口,看着我那已经年迈的母亲,我和她的距离很近,我认真的看着她脸上的沟壑。她也看见我了,她舒展了眉头,笑了起来,就像小时候放学回来她在这坐着等到我时的笑容一样,她忽然又哭了起来,和我离家去上大学时她站在这里送我时一样。
她告诉我父亲走的那天早上,她特意做了红烧肉放在父亲的饭盒里,父亲出门时还亲了亲熟睡的我。
她告诉我父亲一生都在为了还原景区最美的样子而努力。
她告诉我她不曾感到孤单。
妖 怪
妖怪啊,说起来就是人世间的镜子。它会因为欲望,贪婪,自私,变得越来越可怕,全身充斥着黑色的血液,手上的经络像是要爆出来,嘴边流着恶臭的脓水。
我家有一座山。山脚是一片果林,山腰种满了老人与父辈们早年种下的栗子树,山顶又是一片葱油的树林。当年我总跟着爷爷和叔叔,春季到山上看果树发芽;夏季去山上听着蝉叫乘凉;秋天我就可以背着小背篓把熟透了的果子背回家,用棍子把栗子从刺球里弄出来剥了皮即刻便可以尝到嫩嫩的甘甜的味道;冬天裹着厚重的棉衣去踩雪,时常被树枝挂坏了衣裳,我在前面哭着,他们在身后笑着回家。这座山,就是这个家的全部。
叔叔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从来没有走出这山,他和爷爷年复一年的做着同样的事,显然有些倦了。终于,他向爷爷提出了他要离开的请求,他要去寻找新鲜刺激的生活。剩下我与老人,与这山相依为命。他走的这些年,时间久了,这山也旧了,果林的果子总是吃一半,烂一半,栗子好久没有拾,相隔很久再吃一个也没有香甜的味道了。只有那山顶的树林依旧郁郁葱葱。
期间叔叔回来过一次,是我完全不认识的一个人。他不再穿着他出门时那件洗旧的衬衫,那双过气的运动鞋,不再提着那个印有著名歌星画像的帆布大包。他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后面跟着一辆卡车。他油光满面,戴着一副方框的眼镜,穿着干净整齐的西装,锃亮的皮鞋还在下车时用纸巾擦了又擦,身后跟着两个夹着公文包双手还提着各种礼品的年青人。他从一进门,便挂着假意的笑容,与爷爷寒暄着,我在灶台旁做着饭,见爷爷低头抽着他的杆烟敷衍几句。吃过饭,我们坐在藤椅上,叔叔往旁边使了一个眼色,年青人便从公文包内拿了一叠纸与一张银行卡递给了他。他告诉爷爷如果在这张纸上摁下手印,卡里的钱够爷爷过完余生,还可以让我读完大学,而我们山上的一切就不再属于我们了。爷爷把手里的燃着的烟丝扣在那一叠纸上,接着便大骂用烟杆敲打着叔叔的头,当夜,他便带着那两个年青人躲着爷爷的追打逃回了城市里。之后便没有回来过。
年后爷爷病重,将不久人世。他把我叫到膝前,才告诉我,山顶上有几棵大树是稀有的雕刻材料,也是国家保护的树种,不允许非法买卖交易。后把林产证拿给我,他告诉我待叔叔不再沉迷于权钱时,再把我们的山交给他。叔叔时隔几年又回来了,办完丧事便要把我接到城市里。走之前,我又到山里去了,正是金秋,果香扑鼻,蜜蜂都在果子上汲取着蜜液。我走到山顶,树上的叶子依然茂密,我抚摸着这和我共同长大的树,不忍离别。
我到了新的世界,在这喧闹的城市里我终于明白,叔叔为何变得如此物质。叔叔时常带着我去很多饭局,场内的人大多是大腹便便,项戴金链的老板样子的人物,吃的菜品也是我没有见过的。有时为了谈生意,他经常想方设法找到一些珍稀菜品来博得对方好感,有时候是中华鲟,有时候是娃娃鱼,鲍鱼鱼翅更是经常出现在餐桌上,每每遇到这场合,我就会看见一群人在撕扯着动物的尸体,嘴上衣服上都沾染着冒着热气的血。在我的大学校园里,手机是身份的炫耀和象征,大多数人用手机来聊天拍照,却用着我没听过的所谓品牌,而我因为拿着爷爷留给我的当初用座机换的按键手机,遭到了不少的侧目。最近某品牌手机又出了新款,收到了大部分人的追捧,他们扔掉之前为之得意的旧款,找到新欢。从我进入这城市以来,这样的浪费循环一直没有断过。人们的目光只考虑到了自己,只要对于个人方便轻松就不计后果的做出各种难以原谅的事。这足以让我想象到叔叔初来时所受到的冷漠。
我无意听见叔叔打电话,听他的语气可以推测对方是他的上司。他信誓旦旦的向对方那头保证,一定把林产证拿到手,但是一定要给他一笔可观的报酬。我颤颤巍巍的跑开,虚掩着门便夜访这座城市。我看到路上买醉的人撕掉了领带,将玻璃瓶用力的砸在人行道上,玻璃渣龇牙咧嘴的露出獠牙;我看到错过最后一班公交的人在夜色中行走咒骂着往地上吐了一口黏痰,黏痰变成黑色的泡沫,散发阵阵恶臭;我看到网吧熬夜的人吃今晚第二晚泡面,空气都是烟酒汤的有毒烟雾;我看见年轻的小姐把卸妆用的洗脸水倒在地沟里,听见地下老鼠被烫得嗷嗷叫的声音。我看见越来越多的人都变成了可怕的妖怪,全身充斥着黑色的血液,手上的经络像是要爆出来,嘴边流着恶臭的脓水,却长着人类的脸庞。我仿佛看见了叔叔变尖锐的獠牙。城市里没有果香,没有蝉鸣,没有爷爷被烟呛到的咳嗽声……
我坐在回乡的客车上,紧紧攥着书包里的林产证,摇晃着到家。推开门,房子里的一切都被翻得凌乱不堪,碗柜里的碗碎了满地,床上的棉絮被撕得面目全非,我的书柜也是惨不忍睹。我又看见了长着叔叔脸的妖怪流着口水,在房间里狰狞发疯的样子,不禁冷颤。
村长告诉我叔叔因非法买卖入狱的时候,我正在山顶的树林里听蝉鸣听得入神。我在等他回来,待他不再沉迷于权钱时,把我们的山交给他。
(发表于《贵州作家》,2017 年 5 月;后被2018年5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林中笛》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