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手机闪了几下,我打开一看,没想到居然是她。这个路小琪,莫名其妙地又冒出来了。就像那时候她突然就消失了一样,让人一点预感一点准备都没有。我承认,看到短信里“我是路小琪”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的心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到了一样猛地抖了几下,惶急之中我赶紧扭头看坐在身边的何月月,幸好,她还在睡觉,并没有看到我的短信。
何月月靠在车窗上,尽管这是空调车,但由于人很多、很挤,车里的温度还是很高。何月月额头上渗出了浅浅的汗珠,亚麻色的头发在汗水的浸濡下显得更加油腻。这一次,我要回家结婚了。我想把她搂过来,让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好好睡上一觉,犹豫了一下,我没有这样做。这趟车太扎实了,从广州到凉城,足足三十多个小时,加上这五月中旬的天气,硬是蒸饺子一样把我们都快蒸熟了。
我仔细看起这条短信来:“我是路小琪,你不会记不得我了吧?我回到凉城了。熟人没几个,有时间出来聚一聚聚一聚。”“聚一聚”重复了两次,我猜,可能是她输入的时候不小心多按了一遍,又或者是她想刻意强调一下这三个字?我拿不准。路小琪,怎么又突然回到凉城了呢?我故意去上厕所,在车厢连接处狭小沤热的空间里试着拨过去,但是没有接通。她用的卡是西安的,这说明她回到凉城的时间应该很短,短到甚至来不及换一张凉城卡;又或者,她根本不用换,不打算换。
可是现在,我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再有十天,日子就到了;再有两个小时,火车就要到站。事先说好的,何松松开他的面包车来火车站接我们,何松松是何月月她哥。我们先在凉城休息一晚,明天一早,买好办酒需要的东西以后,就回青冈林。从凉城到青冈林路不好走,那条土路破裤带一样缠在不同的山腰上,面包车绕来绕去,足足要绕上三个多小时,能把你绕晕死过去。这意味着明天又是折腾的一天。他妈的,结个婚,搞得老子焦头烂额。麻烦不说,还拖着一屁股债。想到这些,我肚子里憋满了火气。可是我不能发作啊,真不能!何月月肚子里憋着的东西比我肚子里憋着的东西更严重,她憋着我的种,再憋上几个月,她就憋不住了。
在厂里的时候我就三番五次劝她把孩子打掉,硬的软的我都用了,一开始,她就闷着什么话也不说,后面估计是我逼得着不住,她直接把电话打到了我老妈那里!接到老妈电话的时候,我就觉得事情可能没有挽回的余地了,等再接到何月月她老妈电话时,我知道,这回是真的玩完了!她老妈没有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接通电话,一口气咒了两个多小时。她说我不是人,说我是流氓,说我不要脸,说我不得好死,说我配不上她家何月月,说我悖时砍脑壳,说我长得像一坨牛屎,说我……一开始我很愤怒,从小长这么大,还没有谁这么咒过我,我很想发作,或者直接挂掉电话,可是她咒着咒着我就不愤怒,不生气了,电话隔着十万八千里,反正她也看不到我,事情已经是这个样子,咒就咒吧!这样一想,我就感觉电话里射子弹一般的咒骂似乎就不是针对自己的了,像是在说某个我不认识的人,我需要做的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像听故事一样,尽管这个故事很难听,讲故事的人还气急败坏、一腔火药。
后面估计是何月月家老妈手机没有电了,“嘟”一声电话就断了。对于这件事,我相信何月月家老爹老妈是有心理准备的,据我所知,我老爹好多次和他们商量过我和何月月的事情,虽然没有放到明面上来说,但意思大家都明白,不然,他们怎么会放口让自家女儿跟着我一道出来打工呢?可是,意思归意思,明白归明白,咒不咒,那又是另一回事情了。于是,在我老妈的竭力要求下,我和何月月接到的安排是:回家完婚。“总不能娃娃都生下来了,你两个还无着无落吧?”老妈装出很生气的样子在电话里这样对我说。无着无落就是事情还没有个定数、没有得到认可的意思,拿这件事来说,意思就是要回家完婚,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何月月名正言顺地在一起,成一家人了。老妈在电话里表现得很生气,可是她瞒不过我,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是高兴的,不仅有了儿媳妇,还有了孙子,老妈求之不得了。她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道!
二
自从回到家老爹就没有给过我一块好脸色。我不晓得是哪里得罪了他,就不明白了,当初去打工的时候,明明一切都是他文永强暗暗安排的,现在真的如他所愿了,难道他又反悔了?他说:“文大林,你龟儿成了第二个文老幺了。”我心里想,要是我有幺哥一半本事,老子早就远走高飞,早就不在这个鬼地方受这种鸟气了。但是我不敢这样跟老爹说啊,一是我确实没有幺哥一半的本事,别说一半,连十分之一都没有,我连打针都不会;二是事情确实是因我而起,何月月肚子是我搞大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哎,也不知道老爹心里在想些什么。从我记事以来,他就每天披着件破衣服,弓着腰杆抬着根烟杆到处瞎戳,就算去地里,烟杆也不离身,只有睡觉的时候,才舍得把烟杆暂时放下,挂在床边上。一年到头难看到老爹有心情好的时候,总是绷起块老脸,看谁都不爽,我看他也很不爽。老妈私底下给我说:你老爹就是这个鬼脾气,垮起一块卖牛肉的脸,他不是人你也不是人?
小的时候老爹叫我读书,我说是了,就去读书;读书回来他叫我去放牛,我说是了,就去放牛;初三读完了,他叫我去凉城参加中考,我说,是了,就去考试;没有考上,他叫我跟二舅去广州打工,我就只好去打工去了。到出发的时候我才知道,跟二舅去打工的除了我还有何小强,除了我和何小强,还有何月月。到了广州,从二舅有意无意的暗示中我才看出来,这是老爹故意安排的。我不高兴他的这个安排,但是我没有什么办法。一直以来,在这个家里面好像我总是不能改变什么东西。只要老爹在,他就要把一切都安排好,按照他的想法。
刚来广州的时候,这里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新鲜的,都充满很大的诱惑力。何月月也是。我们每天八点钟就要上班,车间里很吵,空气里总是夹着一股酸臭的汗味。中午十二点半到一点半可以休息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用来解决午餐和短暂地休息。在八点到十二点半这段时间里,我主要负责码鞋底,就是把纸箱打开,把皮鞋底子一块一块地捡到传送带上,每两块鞋底之间大约相隔一尺,码得太远或者太近都不行。一点半到七点半这段时间我不码鞋底了,我主要负责搬运,把流水线另一端生产好的皮鞋分别装进纸箱,抬上推车,运到一楼的仓库里。这比码鞋底要轻松得多,至少不用一直坐着保持同一个动作。所以每天一点半以后,我的心情就愉快多了,离下班时间越近,我就越高兴。
说起来那个叫做隔岸的小地方玩的还真不少,尽管工作时间有点长,但我们并没有觉得很累,每天下班后,匆匆忙忙洗了澡,我就跟何小强出去玩了,何小强那狗日天生就是个崴货,你叫他上班,他拖着一张马脸,你叫他去玩,狗日高兴得很。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张电动车,我们就每天骑着那张车到处溜达。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去打台球、去喝啤酒吃烧烤,每次都要玩到很晚才回厂房,回来的时候,工友们基本上都睡着了。何月月也是,刚去的那段时间,每天一下班她都要打扮一番,然后就和厂里几个四川姑娘出去逛街,她们似乎也都回来得很晚,有时候甚至整晚都不回来。
只是时间一长,我们慢慢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说白了,隔岸也就那么大点地儿,大晚上的,你也不可能跑得更远,于是我们慢慢地就不出去了,下班后,各自窝在厂房里看电视或者玩手机。那几个四川姑娘余兴不减,还是每天都会去,不过何月月也没有了兴趣,慢慢的就不爱去了。在这种不断重复的日子里,我们就感觉出了打工生活的乏味和无聊,连上班都没有心思了。越往后,越发觉得闷,一些人憋不住,换了工厂,或者直接打包走人了。就是在这种状况下,我们还是坚持了两年多,没有赚到大钱,但每次发工资的时候,说实话,心里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二舅是每年都会回老家过年的,他走了,何月月我们仨就凑一块儿过年,还别说,也真有过年的气氛。我们每年都买很多东西,做很多菜,何月月做的菜很好吃。第三年上,原本不回家的何小强春节前接到家里电话,说他爷爷不行了,他也走了。这还不说,重点是春节之后二舅和何小强都没有再回来。
一起去的四个人一下只剩我跟何月月,好像整个广州都空了一大截。我对何月月说,要不,我们也走吧?何月月不,“要走也要过了这个季度,我好不容易涨工资,不想就走了。我不走,你也不准走,你走了我一个人咋整?”她这样说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其实她也挺不容易的,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耗在这个厂里,什么时候会是尽头呢?
就剩下我们俩了,四川姑娘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这个地方,不断有人走,又不断有人来,来来去去的,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我们就走得特别近,比读书的时候坐一张桌子还要近。我们基本上都在一起吃饭,何月月洗衣服,也会顺便把我的也给洗了。她的话变少了,没事时就喜欢发呆,也不看电视不玩手机了。她常常会若有所思地看着某个地方,我找不到看的,就去看她,我也会想起以前在青冈林读书时的一些事情,那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何月月,可是老师总是把她调到我旁边跟我坐在一起。我感到很无奈,有太多的事情,都很无奈。
我说:“何月月,你是不是想家了?”
她转过来看着我:“那你想不想家嘛?”
“是我先问的,你先回答我。”
“想家,想啊,可是,想就有了吗?”
我靠在从二舅房间里搬来的躺椅上,从烟盒里弹出一根烟,点燃抽起来。烟雾在空气中慢吞吞地扩散,一圈一圈的,像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又像是真有什么心事。
“何月月,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呢?”我又问。
“咦,你昨天不是问过了吗?我回答过了的,这个问题不算,重新问。”
我觉得自己记性真差。“那你要不要吃夜宵呢?”
“不吃”
“那你什么时候睡觉呢?”
“什么时候都行!”
我常常发现自己是个很无聊的人。我提起衣服,伸了个懒腰,准备回房间睡觉,她又问我:“那你吃不吃?”
“吃什么啊?”
“吃夜宵。”
我想了一下说,“干脆不吃了吧?你吃不嘛?你吃我就吃。”
“我吃”,这回她很肯定地告诉我。
“那你刚才说不吃?”
“那是骗你的,你这头猪。”
我就出去买了一口袋零食,买了几罐啤酒。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夜已经深了。推开门,何月月已经躺在床上。
她说她又不想吃夜宵了,这个时候,我再也按捺不住,狠狠地摁熄了灯!
……
哎,该怎么讲呢?总之,要是我真像文永强说的那样成了第二个文老幺就好了!
三
那时候幺哥起得真晚啊!幺哥起来,热汤洗脸后也不吃早饭,就盘在小院椅子上喝大茶。幺哥的茶有道道,一般的茶,他不吃,非得正宗春芽。春芽是幺哥每次去凉城进药都必带的,药进好,茶也得进好。春芽带回来,就着青冈林的沙冲水,一冲一开,那真叫讲究。在我们青冈林,幺哥也真真算是一个讲究人了。
按爷爷的说法,幺哥算是青冈林历史上第二个能人,第一个能人是三老祖,但我没见过三老祖,连我爹都没见过。我从小就是听着三老祖的英雄事迹长大的。在青冈林这个鬼地方,你可以不知道黄继光胸口挡机枪,但是你不能不知道三老祖。三老祖具体有多厉害?只需要一件事情就可以说明。现在青冈林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三老祖剥嘴皮子赢来的,现在的说法,就是三老祖打赢了一场关乎青冈林大半土地归属权的官司。三老祖的嘴皮子到底有多厉害呢?老辈子人们摆起来要从三老祖出生摆到他归天,这个过程三天三夜都摆不完。还是幺哥有名堂,他用一句话就概括完了:三老祖的嘴皮子,能把天上飞的麻雀诓下地,能把土里钻的蛐蟮诓上天。
任何好玩的故事一旦听多了以后你都会厌烦,三老祖的故事我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以至于现在我都不想再给任何人讲三老祖的英雄事迹。倒是幺哥,有人说幺哥命苦,可自从我摊上这档子事情以后,我就一天比一天羡慕幺哥了。
是啊,确实羡慕。哎,怎么说呢,幺哥这个卵人!
那时候幺哥起得真晚啊!幺哥吃早饭的时候,我们都放学了,十二点,雷打不动。幺哥当兵在北方,十几年下来,他就染上了北方人的习性,回来后非说苞谷饭吃不过瘾,吃面条来劲。那就吃面条吧!幺哥整个大海碗,冒尖儿堆上去,完了往顶上盖一块煎蛋,还是端到小院里,坐在他那把核桃椅子上呼噜噜吃着。
我们一出校门,准看见幺哥,他家就在我们校门边上,小院正对马路,穿过小院,左边是他媳妇开的那一孑子小店,右边是他的诊所。小店里摆放各种珍奇宝贝,高高的柜台,我们把角票举过头顶,幺嫂就把我们要的宝贝递出来。见到幺哥,我们一群孩子就喊:“幺哥幺哥,割你雀雀”,幺哥听见了,吸溜着面条开骂:小兔崽子的些,给老子站住!还没等他骂完,我们早就拿着东西跑老远了。
我们这样喊幺哥是有原因的,幺哥退伍回来那年,我们青冈林就有了第一家诊所。那年开春,四姑爹去马龙屯上铲土皮灰,手腕扎了根倒钩刺,不想回来后就一直发炎,下了几幅中药,不见好转,反而流脓了。幺哥小诊所一开,四姑爹第一个跑进去,把手一伸,那脓水立即招来一串蚊子。幺哥二话不说,操起刀子就把四姑爹那坨烂肉割掉了。嗬,两星期后,真真好了!幺哥说,这不算啥,我不光可以给你们割烂肉,还可以割你们雀雀。我们小孩子家不懂,还以为割雀雀是真要把小鸡鸡给割了,被吓得不轻。从那以后,哪家的孩子要再敢调皮,大人就会这样骂:再废,再废让幺哥把你雀雀割了!这样,我们便不敢动了。那段时间好多次我去屙尿的时候都惊惊诧诧的,生怕幺哥真拿着刀子来割我的雀雀。
幺哥家门板上有一根绳子,任谁人一般不敢乱动。平常无事,幺哥是懒床直到大中午的才起来,但要真遇到事情,不管白天晚上刮风下雨,他肯定立马翻身开门。幺哥瞌睡大,这所有人都知道,大家都说他是当兵那些年没有睡够,退伍了瞌睡才这么大的。他家门板上那根绳子,一头固定在门板上,另一头牵到幺哥房间,系在一只铃铛上,这就是为了在晚上能够很快地叫醒幺哥。如果有谁巧在晚上急病,就跑到幺哥家去,使劲拉那根绳子,这头一拉,那头铃铛就响了,这样,幺哥就知道有事情,他就立马起来了。大人们说那只铃铛就挂在幺哥的床架上,悬在幺哥枕头顶顶,我没有见过那只铃铛。
凭幺哥的本事,随便想在哪个城市立足,那都不是难事。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当年大家吃完晚饭后坐在何月月家门口皂角树下扯闲谈得出的结论,事实也是这样。幺哥之所以怀着一身好本事赖在这屁股蛋子大小的青冈林不走,那也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我们把她喊做幺嫂,实际上叫做何春春的女人身上。何春春比幺哥小十岁,这我记得最清楚,不光我记得清楚,所有青冈林人都记得清清楚楚。何春春不喜欢去城里,何春春不想离开她爹妈,何春春就想留在青冈林,就想守这一孑子店儿。幺哥说好吧好吧,何春春,老子随球你折腾!
自从幺哥回到青冈林,大人娃娃,任谁有个头痛脑热伤风感冒跌打损伤乃至伤筋动骨的,再不愁了,那还不是幺哥手到病除的嘛!自从大家发现了幺哥的作用,那件事情便渐渐不再被人提起了,大家都心照不宣,似乎那件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并没有什么不妥当。
我读五年级那年,乡政府说要在青冈林搞一个卫生院。一开始好多人不知道卫生院是干什么的,后来杨支书就解释:一帮憨包,卫生院就是医院,湾子镇上卫生院你们哪家婆娘没去过啊?这下子事情不好整了,那些去湾子镇做过结扎手术的妇女们一个二个指天戳地,叽叽呱呱咒了起来。二伯娘指着何月月家门口的皂角树放声大骂:呸,太不要脸了,搞什么卫生院,老娘就是在湾子镇被“割了”的,现在倒好,卫生院都开到我们青冈林来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指着那棵皂角树骂,要搞卫生院的明明是乡政府,她怎么就怪到那棵皂角树头上去了呢?弄得好像一切都是皂角树的鬼点子一样。那棵树真委屈!
对乡政府的所有政策,我们青冈林人一贯采取“不配合”的态度,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说发救济粮、发养殖款、发低保金。我老爹是这样讲的:他们这些人一天吃饱了饭没事干,净拿我们耍把戏。听球不到,实在不行要干架都可以,哪个怕哪个!我老爹的话代表了大部分青冈林人的心声。然而搞卫生院并不需要他们的配合,就像还在交公粮那几年他们说的如果大家都不交公粮那些吃闲饭的人就会饿死一样,等到后面真的不用交公粮了,那些人不但没有饿死,反而吃得更好了。事实上,无论你配合还是不配合,该搞的事情照搞不误,就是这么简单。
青冈林人真正理解卫生院的作用和好处,那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幺哥已经离开青冈林。幺哥还在青冈林的时候,就算人们大体上整明白了卫生院除了做结扎手术之外的用处,人们也不会去那个地方,因为有幺哥在,根本不需要嘛!人们都说,咦,还是诊所好,你看幺哥那诊所,管你天病地病,有哪样治不好?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把“好”字往上提了一个音调,拖得老长老长的,那种语气,仿佛幺哥那诊所就是他们家开的。
但是,幺哥真的什么病都能治吗?不,有些病他治不好的,比如幺嫂。
幺哥回青冈林第三年,入冬时分,幺嫂和四婶、六姑一起去何家坡吃酒,去何家坡要经过阿勒河,这段路弯道大,坡度陡,她们就是在那里出事的。三轮车确实滚到河里去了,三轮车是四叔的,奇怪的是,四叔和四婶都没伤着,也没掉到河里,偏偏是幺嫂和六姑掉到河里去了。这桩车祸奇怪得很,四叔说,那天他开车到那个弯弯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看到前面有两条大路,当时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径直开过去,没想到就把小三轮骑河里去了。等四叔意识到出事的时候,睁开眼睛一看,他刚好挂在路坎边的一棵岩哨子树上,同时挂在另一棵岩哨子树上鬼喊辣叫的是四婶。幺嫂和六姑都掉到河里去了,幺嫂会浮水,六姑不会,是幺嫂把六姑拖上岸的。家里人赶过去的时候,她们已经在河边上了。六姑被吓得不轻,回来后幺哥一连给她输了一个多星期的药水,这才好转过来。但真正骇人的事情还在后面,那次落水之后,幺嫂得病了,这一病,就再也没有起来。
对于这件事情,善根爷有他的一套说法,善根爷是四叔他爹,五十岁上就瘸了,从此再不能下地,天天坐在门口晒太阳。善根爷说:“我们家老四和四媳妇是福大命大哦,没掉到河里,先人修来的福气嘛!是先人化成那两棵岩哨子树保佑他们的!两个人都不会水,要是真落河里了,老幺家的哪里救得三个人?小六妹也是命大福大哦,先人派老幺家的搭救她,这才鬼门关里走一趟,回来了,有惊无险,有惊无险!但是老幺家的命薄啊,身上皮都没掉一块,咳,哪个晓得!天意啊,都是天意!你看我这腿,年轻时候,走路遇到虫虫蚂蚁我都要让路的,可它还是瘸了,你说,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善根爷说话,不管说的是什么内容,最后都要以“你看我这腿……”做结,在他看来,似乎这世上所有的事情最后都要归结到自己的瘸腿上。在青冈林这个地方,如果发生了什么超出人们想象力和解释能力的事情,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用两个字来对付:天意。那些还未发生的和已经发生、但无法说清楚原因的事情,都是天意。
四
去湾子镇卖猪那天我都想揣着卖猪钱长乎乎走了,从此再也不回这个鬼地方。我现在真的不喜欢何月月,真的不想跟她结婚啊!这种想法在广州的时候我就有了。
那个晚上,天气很热啊!我推门进来,何月月躺在床上,额头前面几扭发丝湿哒哒的,她用水洗过了。自从我进了门,她就死死盯着我,那眼睛里有一种燥热的东西在作怪。我看不见自己当时的样子,但后来她说:那天晚上,你就像一头牛,把我都顶死了!我很不高兴她这样说我,原因是我不想做一头牛;就算真真做了一头牛,我也不愿意去顶其它牛顶过的地方。可我还是顶了。躺在床上,何月月用脱水了一样的声音问我:“大林,你介意吗?”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极大的挫败感,就像上学时,你花了大力气认认真真做了老师布置好的作业,结果老师给你打了零分。我觉得委屈,可我不愿意说出来,我装作很轻松的样子问她:你是什么时候没了的?
何月月哭了。我不打算再问。
可她说了。“刚来厂里那段时间,我经常跟那几个四川姐儿们出去玩儿,有一天玩到很晚,我们都喝大了,就没有回来。第二天我醒来,身边躺了个人。后来我才知道,那酒有问题!”
……
意外不可救药地发生了。我说什么何月月都听不进去。她说她累了,我说好;她说她不想再在厂里待下去了,我说好;她说她想家了,我说好;她说她一直知道我老爹老妈想法的,也知道我其实也是喜欢她的,我说好。最后我说:那我们暂时不要孩子好吗?她很坚决:不行。
人就是这样,你在一条路上走着,风景还算可以,没有让你感到任何的不舒服,可是有一天,那条路上突然有一颗石子咯疼了你,你觉得一切都不好了,连之前所有的好都成了错觉。那条路无辜地说:石子一直都是在这儿的啊!你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从此你只想远远躲开那条路,越远越好。而更深的原因是,其实你并不喜欢走那条路,之前关于那条路的好,只是你在百无聊赖之中偶然的寄托和释放罢了!只是,这个道理,一直要等到那颗石子咯疼了你,你才会恍然明白过来。
那时候我就想走了,我琢磨着,可以给主管招呼一声,说我要去其它地方办事情,请假几天,然后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丢她何月月一个人。可是我又忍不下心,毕竟……哎!
现在我也想走,可是,我还是不能走啊,走了,何月月她妈可能就要把我老爹老妈撕成肉片吞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我跟何月月即将结婚的事,何月月她妈,那是青冈林出了名的罔道婆,哪个稍微冲撞了她,动不动就能点上香烛咒几天,如果事情严重一点,她准定跑到人家屋里,哭是哭闹是闹,哪个招架得住哦!最难对付的还不是何月月她妈,而是何松松,这个狗日的从小就是个不要命的,蹲两年号子出来,德行一点不改。别看他现在开个面包车,像是干正事了,他搞的那些事情哦,只有天知道。说实话,我心里是真的有点怕何松松那个杂种的,我承认我惹不起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也想过,我之所以选择回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何松松的存在。
我没有长乎乎地走了,但我去了一趟凉城。从湾子镇到凉城只要四十分钟,路虽颠簸,好在来去的车子方便,我不怕。我想,都马上要结婚了,最后去见见路小琪,这不算过分吧!
我不清楚路小琪是因为什么回到凉城的,但她确实回来了,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她离婚了,不是她主动告诉我,是我猜的。就像曾经我猜到她会嫁给外地人一样,这一次我同样猜对了。
我故意朝她扮鬼脸,使劲吐舌头,想要找回曾经我们在青冈林时的那种亲密的感觉。她只是微微笑了笑,从她的笑容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滑稽。在她面前,我就像一个小丑,以前是,现在还是。看来有些东西真的不是轻易能改变的。可是,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路小琪,不,小琪姐,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呢?非要到了才说,你好歹让我有个准备啊!”我装作很轻松地说道。
她安静而漠然地看着窗外,窗外面是凉城广场,下午的凉城广场在阳光的炙烤下显得死气沉沉的。
“有什么好准备的呢?我还是要走的!”
她的回答比我想象中的简洁得太多了,来的路上,乃至我们失去联系的这些年,我无数次设想过我们再次见面的场景,无数次设想过她会说些什么,我该怎样回答,我们的对话,我不知道在脑子里排演过多少次。我有太多的问题想问。
但是,但是,现在她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就是说,她直接省略掉了我在脑海中排演过无数次的那些对话和答案。
这样也好啊!都是要走的。这样想着,我就不打算问她这次回凉城的目的了。
一个曾经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在十八岁的时候人间蒸发一样出门远行,并发誓再也不回这个小地方,而现在她回来了。回来了,就坐在我对面。她到底因为什么回来,回来后什么时候离开,这又有什么重要呢?我们的生活真是乏味极了,留一点悬念,不失为无法将谈话深入下去时的一种明智选择。就像我十六岁时,从来不知道路小琪居然要走,要离开这个小地方。
说真的,答案真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我将永远记得的是路小琪出门前一天的那个下午,何月月和我们一道追着夕阳往二坡疯跑。我原本不想让何月月跟我们一起去,可凭我怎么说她就是不听,就是要去。我们为什么要去二坡呢?“那里可以看到沥青路啊!”路小琪说。二坡是我们村子通往外面,同时也是外面进入我们村子的必经路口。站在二坡顶上,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确实,站在二坡坡顶,我们就透过苍茫的群山远远看到了一条横穿山峦通向远方的沥青路。那时候沥青路还很少见,那是一条高速路,我们觉得那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路。它遇山开山,遇水搭桥,横穿整个湾子镇。当然,只是路过,那条高速路并没有在湾子镇留下路口。路小琪说,如果我们要走到高速路那里,至少需要一整天。我觉得她知道的事情真多,但我心里想,平白无故我们去那里干嘛啊?
晚风吹起路小琪的长发,一股好闻的味道被风带进了我的鼻孔,那是香皂的味道,那股味道被我吸进了肚子里。何月月若有所思地说,高速路真好看啊!她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她就是头猪,多年以后想起那个黄昏,我才知道,真正像头猪的人是我,不是像,直接就是。因为她们都在那个黄昏看到了属于她们自己的东西,而我什么也没看到!觉得自己是头猪的无数个夜晚,有好几回我为那个说不清是美好还是不美好的黄昏流下了酸涩的眼泪。
等我去参加体育中考回来,老妈就说路小琪走了。路小琪走了?路小琪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以为,她至少应该给我留封信、留句话的,可是没有。我像一只漏了气的气球,一下瘪在椅子上。
那一整天我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我爬到我们家房顶,毫无目的地看着天空中飘过的云朵,这些云朵,会不会也飘过了路小琪头顶呢?路小琪会不会也正好看到了这些云朵?我无不沮丧地想着,肯定不会了,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哪里还看得到这些只有青冈林这种鬼地方才会有的破云朵呢!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生活真是没劲透了,是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从那一刻开始这种奇怪的念头就像一只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野兽,时不时就会跳出来,不断消耗着我自己。
我趴在房顶,眼睛越过我们家院子里的两棵银杉树,落在二叔家檐沟里的那棵樱桃树上。落坡的太阳闪着金光,那些樱桃在闪着金光的夕阳照耀之下分外晶莹妖冶。它们一颗颗翘着胸脯挺立在树枝上,红扑扑水润润的,像极了常常钻进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梦里的某种东西,那一定是与路小琪有关的什么东西。
我知道,樱桃熟了,樱桃熟了。路小琪,可能以后真的不会回到这种小地方了。我再也见不到我叫了多少年的路小琪姐姐了。她会嫁给一个外地人,很久以前,我就有这种直觉。除了外地人,谁能娶得到路小琪姐姐呢?后来,事实证明了我的直觉,我是对的。
五
没谁觉得幺嫂的病有多严重,估计连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
幺哥退伍回到青冈林那年他给何春春家买了很多东西,这我记得最清楚,因为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送礼送那么多东西。遗憾的是在那之前那些东西我从来都没见过,所以现在我也想不起叫些啥了,我只知道,幺哥给何春春家买的东西确实很多很多。
幺哥说他退伍了,不过回来也相当于只是来探亲,因为三个月后,他就要走了,他要到外省的大医院去当医生。青冈林并没有幺哥的亲人,幺哥十岁的时候爹妈就死了,他孤零零一个人落在青冈林,死了爹妈,就没有亲人了。幺哥十岁到十八岁在青冈林当寡崽的这段日子,是何家收留了他。他经常在何春春家吃饭,当然,也帮她家做活路。何三伯和何三伯娘把他当干儿子待。那时候何春春还小啊,都还不懂事呢。幺哥去当兵的那年,何春春才有八岁,幺哥比何春春足足大了十岁。
三个月的探亲时间到了,幺哥却走不成了。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很多事从发生到酝酿成熟了。准确来说,幺哥也不是走不成,而是不能走了。因为,他在何春春肚子里播下了他的种。这就好比人家一块好好的地,本来打算种苞谷的,还不到播种时机,你却给人种下了高粱,这不,高粱种子都长出来了,你能脱得了干系?何春春家爹妈以前把幺哥当干儿子待,他退伍回来却搞出这种事情来,你说,好不好交代呢?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青冈林,沉寂了很久的青冈林终于发生了一件新鲜事,人们侃了好一阵,大家终于不那么无聊了。大家说长说短,议论纷纷,那节骨眼儿上,就算何三伯一家放他走,恐怕他自己也迈不出脚步去吧?
于是,我们青冈林有史以来第一个小诊所就开张了。
等人们认识到幺哥的作用,于是那件事情渐渐不再被提起,时间长了,反而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似乎那是理所应当的。但我知道,其实并不是这样!
可遗憾的是那个孩子并没有生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没生出来。
幺嫂出事时肚子里怀的那个娃,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幺哥没有说话也没有哭,但大家都觉得他是伤心过度了。默默料理完幺嫂的后事,好多天了,他还是不说话。头七那天,善根爷幽幽挤出来一句:老天这是见不得老幺过一天好日子呀!这句话也是很快传到了每个青冈林人的耳朵里,人们都很痛心。
幺嫂走后,幺哥把小诊所给关了。他把钥匙交给老丈人,说是要出去散散心。何三伯语重心长地说:“老幺啊,你去吧,我们不留你!”哪个晓得,幺哥这天杀的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何三伯娘无不悲痛地说:“老幺这块心病,怕是治不好喽!”实际上,心病治不好的不止幺哥一个哦,何三伯娘从那年开始就熬上了药罐子。人活在世上,没啥都不能没钱,有啥都不能有病。病在身上,容易;病在心里,难啊!
幺哥走后后,人们似乎再也高兴不起来,尽管这期间也没谁得过什么大病,但大家总觉得生活里缺了点什么。
村子里不时有人从外面打工回来,说他们看见幺哥了,一会儿说幺哥在这里,一会儿又说幺哥在那里,总之没有个确信。我读初二那年,也就是路小琪姐姐,不,路小琪离开青冈林的头一年,兴贵哥过年回来说他在河北看到幺哥了。爹对我们说:别信他,狗日扯卵谈哦,老幺那两根手指头就是在北方废的,他还会再去北方?我不太赞成老爹这种说法,但是那时候不敢反对他。
我读初三那年,也就是路小琪离开青冈林的那一年,喜发回来说他在云南看到幺哥了。过了几天,四元回来说,他也看见幺哥,是亲眼看见的,就在桂林,他还说幺哥身边有个婆娘了。没人信他,大家都认为不可能,人们似乎都很了解幺哥一样,都觉得幺哥就是心太小,小得只能装下一个幺嫂,所以幺嫂死后,他才迫不得已狠心离开青冈林的。我也不赞成这种说法,但我不知道怎么给他们说。这些人啊!
幺哥到底去了哪里呢?我当然也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就像我曾经也无数次想象过三老祖的英雄事迹一样。但是光靠想是没有作用的,幺哥到底去了哪里,这事儿一直是个谜。只有一点青冈林人从来不提,那就是:幺哥会不会想不开,找了短见?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肯定不会。在这一点上我和所有人想法算是一致的了。
我觉得幺哥真好!我给老妈说过我羡慕幺哥,她骂我是短命儿只会乱讲话,骂完了她说:他
有什么好羡慕的,咹?我不想跟她扯,我跟她扯不清楚。所有的人都很理解幺哥,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懂得我。
六
初四那天晚上何月月家妈来探口风的时候她说彩礼钱只是先帮我们暂时保管,等我们以后打工回来了,再拿出来给我们修房子。她来探口风,无非是想最后确认一遍他家要的东西我们都备齐了没有。这个罔道婆,真是不简单。那分钟我真想说,那我们不出去打工了,你把钱拿出来我们修房子吧!不过我没说,因为我说了她也不会拿出来的。我知道她不会拿出来,所以我不说。我也没指望过那个钱了,不然我就不会去借。
破事一多,时间就跑得快,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初八。
我感到很疲惫,觉得只要倒在床上一觉就能睡到初八,睡到初八,醒来了,就结婚了。奇怪的是,瞌睡这东西,你越想睡就越是睡不着。睡不着,一些杂七杂八的奇怪念头就会钻进脑子里来,这些奇怪的念头钻进来了就不走了,任凭你怎么赶都没有用。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似乎只要回到青冈林,幺哥的影子就会一直绕在我身后挥之不去。我很好奇那天分别之后路小琪是去了什么地方,我亲眼看到她上了出租车,亲眼看着她关上车门,亲眼看着出租车消失在凉城大道的转弯处。我真想给路小琪打电话啊,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同时让我感到好奇的是,如果幺哥回青冈林的时候路小琪已经长大了,幺哥恰好认识了她,幺哥会不会喜欢她呢?搞不好,凭幺哥的本事,还真能让路小琪喜欢上他?那样,是不是何春春的命运就会不一样呢?
要说我最管不住的东西,那就是我的脑壳,尽管它就长在我脖子上,可它似乎从来就没有安分过,似乎从来就不听我指挥。一件事情,我心里想着要这样做,等那事情要到了,我的脑壳又突然改变主意了,反倒是我成了它的奴隶了。比方说,这分钟,我就很想翻起来,跳下床去到处乱跑,到处跑,猛跑,随便跑到哪里都行。
如果我跑到了凉城,说不定我会再次和路小琪见面呢?见了路小琪,说不定我的脑壳突然又改变主意,把憋了这么久的所有的想法都告诉她呢?不对,我不能再去见路小琪了,再也不见了。不过,要真跑到凉城其实也挺好的,跑出去了,我就先去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睡上三天三夜,睡它个天昏地暗;跑出去了,我才有可能遇到其他人,遇到随便任何一个路小琪那样的女人,只要不是路小琪本人,遇到任何一个她那样的都很好。
如果我跑去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那就更好了,没人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别人是谁,这不是很好吗?大家相安无事,谁也不干涉谁!可惜这条线我不能跑得太远,因为跑的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对于不熟悉的地方,我就不知道那里都有些什么,不知道那里路怎么走,车怎么坐。
如果我又跑去了广州,那我就不能回原来那个厂了,回到那里肯定会被拽回来的,二舅他们都知道那个地方。被拽回来多没意思啊,绕了一个圈儿,又回来了,不是瞎忙活一场吗?
跑到这里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越来越觉得,尽管出去打工这么多年了,但这狗日的青冈林就想一块磁铁一样,一块巨大的磁铁,拥有比你认识中还要巨大得多的引力,老子跑多远都没有用,最后还是要被它硬生生地拉回来。这么说来,这些年我不也是在转圈儿吗?转了一个圈,转了几个圈,然后又回来了。青冈林的人们,出去了,回来了;再出去,再被这块巨大的磁铁吸回来。能怪谁呢?我想过,到底是什么给了青冈林这块磁铁这么大的吸引力,能把从这里出去的人都给吸回来;又或者,其实青冈林并不是一块大磁铁,而是除了青冈林之外的其它地方和我们身上的那种东西相互排斥,我们走出去就要被推回来呢?如果我跟何月月没有发生这件事,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回来?至少暂时不用。如果我去找路小琪呢?不会的,我不会去找路小琪。再说,路小琪不也回凉城了吗?对于没有发生的事,我们谁也不敢保证。无助的时候我甚至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连我跟何月月之间的事儿都是早就注定了的,根本无法逃脱!
想其他事的时候我脑壳好用得很,想这个事儿,它就不行了,就发懵,就作怪,就晕。这个问题,我就一直得不出个答案,不管怎么使劲,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哎,要怪只能怪地球是圆的了,可是我不服,老子不服。我居然连路小琪的手都没摸过,要是换做幺哥,别说摸手了,我估计……哎!
脑壳里的那个我已经跑了很远了,但脑壳外面的那个我还像头猪一样躺在床上。这回,我是真的躺不住了。
我翻起来,何月月和老爹老妈还坐起看电视。我抓起老爹的茶缸狠起心灌了一大口,那茶真苦。然后我转过身来,装作很冷静的样子说:老爹,我不想结婚了。我话音刚落,就看到文永强手里的红刺藤烟杆长了翅膀一样朝我飞过来,重重地砸在我胸口上。我居然没有躲。
我鼓起勇气又重复了一遍:老爹,我真的不想结婚了。这回文永强手里没有烟杆了,他想去捡烟杆,但是何月月站起来挡住了他。然后我就听到了老妈的哭声。文永强火气很大,他隔着何月月,摆出与我不共戴天的样子破口大骂:文大林,我日你妈。何月月摸了摸肚子,冷冷笑道:文大林,你还没有疯吧,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在广州的时候就不太愿意回来?你以为我不晓得路小琪那个骚货在凉城?你以为老娘真的没看到你短信?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反正也回到青冈林了,你有本事你就去找她嘛!我说“何月月你讲真的是不是?”何月月看上去并没有生气,她接着补充道:文大林,大路朝天,今天你不去你就是我孙子!老妈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声吆吆地喊起来,“文大林啊,你这个短命儿啊,你到底想搞哪样啊?”这时候文永强已经成功地捡起了地上的刺藤烟杆,他把烟杆高高举起来对准我的脑壳,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文永强,你这个老杂毛,你又想搞哪样啊?”话还没说完,我就听到了一声闷响,响声是从我脑壳上发出来的。这下子,我跑不动了,我迷迷糊糊地倒在了地上。
恍惚中,我看到何月月一脸不屑地凑过来,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文大林,你休想跑出青冈林半步,你休想逃出老娘的手掌心。
那一瞬间,我眼前倏忽闪过幺哥的影子,我突然就明白了。
(载《印江文学》,期数不明;后被2018年5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林中笛》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