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网站首页>>学生工作>>学生作品>>正文
我不是落叶/熊生庆
2020-11-24 17:00 新媒体工作站  审核人:   (阅读:)

现在回想起来,吴一鸣相信那时候晓雨是喜欢他的,至少,在他款款地对着她唱那首对他来说情深意切的山歌的时候,晓雨是喜欢他的。

“隔河望到花树摇,心想采花又无桥。郎抬石头妹搭凳,二人搭拢采花桥。”

哦,多好听的歌啊,那时候唱歌就是好听,也讨晓雨喜欢!有多少年没有唱山歌了啊!

不过这有什么用呢?吴一鸣边走边想着。

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闪现,但是现在,他顾不上去梳理那些撩人的回忆,他错过了湾子镇开往文家偏坡的最后一班车,他得加紧赶路,争取在晚饭前赶到王家坝子。那样,他就可以在大爸家过夜,并吃上香喷喷的本地大米饭了。要是大爸知道他要来,还会炒上一盘腊肉,炸上一小碟花生米。花生米脆生生的,撒上盐,呀,那真是太舒服了!吴一鸣边走边盘算着。很久没有这样走上一段路了,他有些踹不过气来,两条腿像焊在肚子上一样,总是那么僵硬,有一种从身体内部发出的沉重!

这是一段艰难的路,不仅是因为走得艰难,还因为这段路,是他经过激烈的内心挣扎又几乎是下意识地选择的回归之路。也许,对眼下的吴一鸣来说这是最好的路。

他本来是想给大爸打个电话的,但是他没有电话号码。出门这么多年,好多亲戚都已没有联系。再说,他出去的那一年,大爸家还没有电话呢!

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是赶不到文家偏坡的了,事实上从湾子镇开来的中巴车也只到王家坝子,就算他今天赶上了中巴车,恐怕也回不了文家偏坡。从王家坝子到文家偏坡要走两个半钟头,只有一条两米左右宽的毛路,驮马用的,够摩托车跑。小时候,爹常在那条路上帮人家驮马。

是的他们家曾经有过一匹马。对于那匹马,吴一鸣不知道是应该恨,还是应该爱。也许是恨要多于爱,然而时间过去这么多年,有些东西在慢慢地改变着。很久之后发现,已经无法准确地给出一个答案。

那时但凡文家偏坡的人家要买卖什么重一点的物什,粮食呀,煤炭呀,肥料呀,都会提上两斤苞谷酒,来请爹爹帮忙。偶尔人家还会拎来一两包水果糖。水果糖,现在谁还吃水果糖啊,吴一鸣边走边吃吃地笑。但小时候水果糖是吴一鸣的最爱,只要是听到水果糖这三个字,他就馋得直流口水。要不是爹阻拦,他能一口气吃一大包呢!想到这些,吴一鸣感到背上的背包轻了许多,步子也迈得大了些,不再走得那么吃力。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坝子里。

夏末秋初,要不了多久,大爸家就要割谷子啦!走在田埂上,吴一鸣鼻子里溢满了稻谷的香味,是那种将熟未熟的味道,那种一忽儿淡,一忽儿浓的味道,一种与空气与风交融在一起的让人怀念、让人惬意、让人宁静的味道。尽管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月亮也只眯缝着眼睛,吴一鸣依然能够准确辨识出哪一块是大爸家的水田,走到大爸家水田边上,他还特意停下来,轻手轻脚地摘了一穗稻谷,放在鼻子边上闻,放在手里撮,最后把那些谷粒塞进牙缝,浅浅地咀嚼着!关于这片坝子,他的记忆太深了。他的童年里有三分之一的记忆是关于这片坝子的。只要有时间,他就会跑到大爸家,两个表哥就带着他满坝子地跑满坝子的疯……

大爸家的灯是开着的,吴一鸣敲门,没有人应。他径直推开门走进去,屋里却没人。他放下背包,站在院坝里喊起来:大爸,大爸,你在家没有?我是一鸣,我回家来了。

王家坝宁静,吴一鸣一喊,隔壁的狗就叫起来。这一闹腾,大爸就回来了。看到一鸣,止不住激动起来“一鸣啊,你来啦,是你啊,么,你长变样啦!咋这瘦呀!脸色那么黄,你在外面没吃饱?”大爸一来,整个家里就变得热闹了,大爸开始热菜,问个不停,一鸣就一边答话一边打了盆水,捧着水洗脸。

“你饿了吧一鸣,今天没赶到车啊?早知道你没赶上车我让你哥来接你嘛,他现在跑面包车,我们王家坝就你哥最早开面包车哦!开了几年了,你好几年不落家,也不打个电话来,你这娃娃。”一鸣听着,蓦地一股心酸味儿涌上心头来!

是啊,算起来,离开家五六年了吧,五六年不见,大爸老了,连走路的模样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她依然那么健谈,话依然那么多!五六年了,五六年了,一鸣自顾自地叨念着。大爸又突然想起:哦,你哥不在家哦,今天早上说是要送人上威宁去,怕要明后天才回来哦,我这记性!说着,大爸已经把饭菜端了上来,果然,有腊肉,有花生米,还有粉条汤……不知道你要来,先随便吃点,明天大爸炖鸡给你吃……一鸣没有像路上想的那样胡吃海喝,他确实是饿,也累,不过吃了两碗,他就饱了。

自从患上那个鬼病,他的食欲从此大不如前。

“生活变好了”,一鸣说。

这一夜他们聊到很晚,大爸问的问题在一鸣看来净是些不着调的,外面生活好不好呀,冷不冷呀,车子多不多呀……一直以来大爸就这样。吴一鸣一五一十地答着。他非但没有感到厌烦,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切。

是呀,这个世界上,大爸是吴一鸣最后的一个亲人了。

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大爸家的床铺早就不是多年前的小木床,是大大的席梦思,这和一鸣厂里宿舍的小铁床有着天壤之别。尽管他很累,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大爸睡了,王家坝子再次安静下来,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千丝万缕的回忆在吴一鸣肚子里打滚,搅得他心烦意乱。没有想到啊,这么多年,大爸对自己还是那么好,王家坝依旧这样怡人,依旧这样爽。可是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呢?包括那满田坝的稻谷香味,包括背包里买给爹娘的香火纸烛,包括这张大床,甚至包括自己。这其中,哪一样是真实的呢?

六年的城市生活在吴一鸣心里刻下鲜明的印痕,没事的时候,他会看看报纸,看看杂志,或者看电视。他从旧书店批发了二十多斤旧杂志,想看了就挨着翻,翻完一本又翻另一本。他喜欢琢磨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报纸上犯罪案件怎么就那么多呢?城市为什么那么拥挤?比如为什么有些人是老板而自己不是?比如现在,他怎么又阴差阳错地回来?躺在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床上?

他就是这样,总喜欢胡思乱想,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在他有限的认知中,他相信一切事情都是有原因的,所以,闲下来他就寻找着这个世界上种种事情的原因,甚至在上班时也会情不自禁地想。想得多了就老失眠。越是失眠他就越往深处想,越想就越糊涂。这一刻,他就忽然想到,自己害了这病,会不会就是因为想得太多呢?

最后他终于沉沉睡去,那时鸡已叫第二遍了——眼角挂着一丝泪痕。

第二天吴一鸣醒来已是中午,阳光透过大爸家的玻璃窗均匀地洒下来,映在屋里的凳子上,一醒来他就口渴,渴得厉害。大爸已经把早饭做好端在桌子上了,见他起来,就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招呼一鸣洗脸吃饭。大爸这会儿在杀一只肥嘟嘟的老母鸡。吃过早饭,大爸说:我给他们打过电话了,你大哥下午就回来。一鸣问:怎么没见着大姑爹和二哥呀?大爸呵呵地笑,你不知道哦,昨晚上没给你讲,他们两爷仔去贵阳大半年啦,你二哥在那边承包工地,你大姑爹帮忙打理。这次回来你就多住些日子,以后还想出去我就给你二哥打电话,去他们那里。工资高得很嘞!一鸣悻悻地说:我就是回来……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只说,我再也不出去,再也不出去了!

大爸“哦哦”几声,笑了起来,也好也好,你还没娶媳妇儿吧,也该成个家了。回来了大爸会给你想办法的,不得事。

大表哥叫王大贵,二表哥叫王二贵。他们一个比吴一鸣大五岁,一个大三岁。两个表哥打小身体结实,是王家坝的娃娃王。这天晌午,吴一鸣见到了大表嫂。原来大爸家老屋子旁的二层楼小平房就是大哥家盖的。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都是男娃儿。不知怎么地,看到大表嫂,他有那么一瞬间觉着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晓雨。只是穿着变了,身材也变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大叔,回家来坐啊!”那声大叔,却叫红了吴一鸣的脸。那是一个白净的少妇发出的甜美的声音。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脸红,只是说了声“不来了不来了,大哥回来再来坐!”但那天大哥没有回来!吃鸡肉的时候已是傍晚,吴一鸣在坝子上溜够了,大哥家两个孩子就跑来喊:大叔,我奶奶叫你快回家去吃饭了,鸡肉煮熟了!

吃完晚饭,吴一鸣再次挫到坝子上,坐在河沟边一块石头上,默默地抽烟。他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随即又散去。晚风凉爽,徐徐地吹拂,稻谷发出一阵阵“唰唰”的声响,伴着水田里唧唧咋咋的虫鸣……

那年娘还没去世,一鸣大概九岁吧!娘带一鸣来大爸家,两个表哥就带一鸣到田坝里捉泥鳅。那时候一鸣从来没见过泥鳅呀,一条条黑色的灰色的,大表哥说鱼就是这样的!一鸣高兴极了。他们一人拿一个破撮箕在烂田里掳,两个表哥很快就掳到了,一鸣却怎么也掳不着。一鸣有些心急,于是就往水多的地方掳,他掳得专心,不想自己一点一点滑入烂田中,等他回过神来,哎呀,烂田已经淹翻了他的腰。一鸣挣扎着想要爬出来,却越陷越深。一鸣急了,大哭起来,两个表哥跑过来,想拉出一鸣,却够不着,于是二表哥找来一根竹竿给一鸣拉住,兄弟俩一齐用力,才将他拽出来呢!

一鸣没敢把这事儿说给娘,从那以后,每次看到烂田,他都要绕着走;也是每次看到烂田,就会想起两个表哥。

还有一次啊,他们三个去偷人家桃子,那家人去田里干活儿了。大表哥爬到树上,使了劲儿摇,一鸣就和二表哥在树下捡,他们正捡得欢,那家人的两只恶狗忽然冲出来,二表哥吓得拔腿就跑。一鸣跑得慢,被两只恶狗团团围住。大表哥急了,忙从树上跳下来,捡了根棍子就冲过去打狗。两只恶狗不买账,大哥一边挥着棍子一边叫一鸣先走,一鸣走出不远,大哥也跟了上来,他们撒腿就跑。

他们没能甩掉那两只狗,狗就是这样,你越是怕它,它就越是要咬你;你越是跑,它就越是要追;后来一鸣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狗性”吧!结果一鸣和大表哥一人挨了一口,一鸣的咬在小腿上,大表哥的咬在手腕上。也不敢告诉大人,只是自己胡乱找些药涂上,一段时间就好了。所以当一鸣长大后看到那些被狗咬的人都要去包扎、去打针时,就觉得:现在的人可真是娇气呀!说什么狂犬疫苗,那时候没打针没吃药我们怎么不得狂犬病怎么不疯怎么不咬人?倒是那些打过针吃过药的人哟,有些早死啦!

啊,那些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么,怎么这一切就忽然变了呢!一鸣又点燃一根烟,回头朝大爸家走去,朝着乡村里昏暗的模模糊糊的灯火走去。

这一夜吴一鸣没有做梦。

尽管大爸苦苦挽留,吴一鸣还是决定回文家偏坡了。也许大表哥今天会回来的,但一鸣不打算等他了。见与不见,事到如今,其实也就那样。

背上包,走上山路,吴一鸣松了口气,尽管这段山路更难走。

路旁的树已被砍得差不多,剩下的也就是些手膀子粗的,最多不过碗口粗。不见了小时候合抱粗的青冈树、红松树、白杨树,攀枝苗高的矮的,稀稀拉拉插在旮旯里,路并不比从前好走,不比从前宽。

山风依然一阵阵吹来,大树不见了,山风还在,一鸣突然觉着,再过五六年,是不是这些小树也留不住,是不是到时候就只剩下这忽忽的风了呢?那也比城里的热风强。太阳还没有出来,也许等太阳高高挂在山顶上的时候,一鸣就可以走到文家偏坡了。他解开灰格子衬衫纽扣,让凉爽的风溜进肚子里去,汗水就很快被吸干。他咳了几声,又扣上了扣子。

走到砍柴垭口,他踹得更厉害了,太阳越来越大,汗水就越流越多,他放下背包,打算歇一会儿。小时候爹是常常带着一鸣来这里砍柴的,砍了不用人背,有那匹马呢,砍完了就捆好,让马儿给驮回去。一鸣第一次唱山歌,也是在这砍柴垭口,爹教的。

那天天阴沉着。爹唱一句,他唱一句:说动唱歌就唱歌,说动打鱼就下河。爹粗声大气的,声音里有种钝钝的、仿佛撕裂的东西,一鸣就笑,笑完了继续唱:说动连妹就连妹,说动探花就探花!唱到这儿一鸣纳闷了,“爹,连妹是什么意思啊?还有探花,我怎么没听过呢?”一鸣这么一问,爹就笑得更来劲了,说“憨包儿,这个都不知道,就是要说媳妇了,过几年你长大点就给你说个媳妇,你要不要?”一鸣脸忽地红了,爹怎么能教自己唱这种山歌呢?“说媳妇,说媳妇”,一鸣嘀咕着。到底是说媳妇好,还是不说呢?他想。

等快回家的时候,一鸣对爹说:“爹,我不说媳妇。”“为啥?”“二叔说了:单身汉,油炒饭,吃不香,打个蛋。说了媳妇儿,油炒饭不都让媳妇给吃了,我吃什么?”这回差点没把爹笑死:“你这个细斯儿,哪点学来嘞,一套一套嘞,二叔哄你嘞,不得媳妇你吃球都要起早点。”一鸣不懂爹为什么这样说,但暗地里他还是觉得不说媳妇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要哪个做给自己吃!

那时他哪里知道,其实爹爹让他说媳妇,是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啊!爹希望他们吴家香火能旺起来,可是多少代人了,吴家在文家偏坡这个地方依然是代代独苗儿。

想着想着,吴一鸣就沉沉地睡着了。垭口上凉快,一鸣走得累,容易睡觉呀!风从文家偏坡的方向吹来,不大不小,大热天正适合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惊醒了吴一鸣,听得出来,那声音就在耳朵边。他猛地抽起身子,呀,一条菜花蛇,好家伙,差点要了我的命。那小蛇吐着杏子,就立在背包上,这家伙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吴一鸣想都没想,捡起一块石头,就要砸那小蛇,石头举过头顶,却突然停住了。吴一鸣心想,莫非这是什么不好的预兆?不对不对,老子无牵无挂,烧火棍子一独条,还有什么不好的预兆?他扔下石头,又想,还是不要打死它吧,指不定这小蛇也和自己一样带着病呢?然后吴一鸣想到:这会不会是爹的魂魄?当他心里涌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赶忙一脚踢开了那石头。“幸好幸好”,他说。这肯定是爹的魂魄的嘛,以前他在这里教我唱山歌,今天我回来了,爹是来看我的嘛!只十几秒的时间,吴一鸣就在心里坚定了这个想法。

吴一鸣跪下来,对着小蛇,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爹,我回家来了,我知道你和娘都想我,这些年我不在家,都没有去给你们上坟,挂纸,但是逢年过节我都在昆明给你们供饭烧纸的,也不知道你们得吃没有,得用没有。你先回去,我明天就去给你和娘烧纸,我知道你看到我背包里背着钱纸,所以你才爬到我背包上的,那是儿子特意在昆明买了背过来的呢,足足二十斤,够你们用的,那边的纸钱质量好啊!说完之后,他又磕了几个头,等他再次抬头望“爹”的时候,“爹”已经走了。

啊啊,这么多年,爹娘恐怕是没有收到我在昆明烧给他们的钱嘛!他们肯定是没钱用了嘛!娘脾气好,疼我,所以不忍心告诉我。爹性子火爆,来找我麻烦了!吴一鸣几乎哭出来,他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自己不孝顺的人了!然后拎起包来,强忍着身体的疼痛,朝着文家偏坡一路小跑而去……

这天一大早,吴一鸣就来到了爹娘的坟前,爹娘挨在一块儿,生前是,死了也是。

没有谁知道昨天晚上吴一鸣独自一人回到了文家偏坡,并在他家的老屋里黑灯瞎火的坐了一夜。二叔不知道,二婶不知道,晓雨他爹更不知道。文家偏坡这个寨子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

爹娘的坟就在老屋背后的土包包上,脚下是文家偏坡,三四十户人家的房屋稀稀拉拉的窝在半坡上,当然,与六年前相比,房子要更漂亮,然而依旧掩盖不住这个偏僻之地的荒凉。抬眼望向对面,可以远远地看到砍柴垭口;坟前种两棵青松,已经电杆粗细,看样子长势很好。

吴一鸣跪在坟前,打开背包,小心翼翼地拿出纸钱、蜡烛、香,又拿出一盒蛋糕,两只苹果,两只橙子,一瓶烧酒,最后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和纸烟。他点燃一根纸烟,吸了两口,插在爹的坟前,爹生前爱吸纸烟。然后他开始点蜡烛,但风大,点燃了又被风吹熄。反反复复,几次之后他放下蜡烛,点燃了纸钱,继而把香点燃,插在爹娘坟前,并将蜡烛放到纸钱堆里,那纸钱就烧得更旺了。打开酒瓶,他不住地往坟前倒:爹,娘,你们多喝点,这酒一百多块钱一瓶呢,那时候哪能喝到这么好的酒啊!吃水果,吃蛋糕,在这里领钱用,儿子回来了,这回再也不走了,儿子再也不走了!

二十斤纸钱,能烧上好一会儿,他将纸钱一张张分开,仔细地往火堆里放。拿起酒瓶,仰起头猛地灌了一大口,这时候有一阵更大的风扫过来,他不停地咳嗦,纸钱灰被风扬起,洒满整个坟头。那些纸钱灰撒到他的眼睛里,于是就有了眼泪。于是他又接着灌了一口酒,这次的眼泪是被呛出来的。眼泪被呛出来,就又被山风吹洒在坟前,纸钱就越燃越旺,越燃越旺,火苗子也蹿出来,呼啦啦直响着。

吴一鸣迷蒙着眼睛看去,那火苗子仿佛染红了爹娘的坟头,并不停地蹿向山坡上,蹿得砍柴垭口那么高。于是就染红了文家偏坡,染红了王家坝子,染红了湾子镇,染红了大半个世界。

突然,天空“轰隆”一声,接着电闪雷鸣,雨点重重地砸下来,砸在爹娘的坟头,砸在吴一鸣的脸上手上,砸在纸钱堆里……火苗子不见了,红色的火焰不见了,雨噢,雨来了。

好一场雨啊,下得淋漓尽致,下得痛快。只一忽儿功夫,文家偏坡就被大雨包围,被淹没,被吞噬。雨中的文家偏坡如同一小坨陷在水沟里的牛屎粑。

就算这世上所有值得留恋的东西都不在了,也要记住那火焰啊,那染红了大半个世界的火焰,那祭奠亡灵的火焰。可是,一旦火焰熄灭了呢?一旦被雨水淹没了呢?

大雨中,吴一鸣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明朗地感觉到,人啊,活一辈子,早一点晚一点,都要死的,都要到土里去。只要能像爹娘一样,死了也能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不久,雨势减小。吴一鸣跪得两腿发疼,不住打颤,不停咳嗦,仿佛是要将身上的泥水全部抖下来,是要将肚子里的内脏全部咳出来。

捡起背包,背包湿漉漉的,但已经没有先前重了。吴一鸣慢慢地朝寨子走去。雨又更小了些,不过没有停。

这雨,这天气,这寨子,和六年前好像啊!

六年前,也是这样一场雨,那天一鸣和寨子里的几个娃娃在背水麻窝割猪草,正要回家,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同伴们背起猪草就跑,一鸣没有跑,他决定等雨停了再走。娘告诉过他,不要冒着雨赶路,万一遇到洪水或者垮岩,就危险了。背水麻窝路边上有一个小窝棚,是寨子里的大人们搭在那里守苞谷用的。吴一鸣穿过两块苞谷地,再爬过几空石旮旯,就来到了窝棚门口。

后来吴一鸣想起那个雨天,始终不解,为什么恰好就在那里遇到了晓雨呢?而且晓雨也是去割猪草的,正好要回家,他们就一起遭遇了那场雨。

“呀,吴一鸣,咋个,你也是来割猪草的?”晓雨先说的话。

“你……你……你怎么也在这里啊晓雨?你……你来割猪草?”吴一鸣有些语无伦次。这样的相逢,确实是意料之外。

从小一鸣就对晓雨好,他觉得晓雨身上有种和文家偏坡所有女孩都不同的东西。这种东西使晓雨显得高贵,显得与众不同。慢慢长大,这种东西就在吴一鸣心里一天天滋长。

其实晓雨哪里会不知道吴一鸣的用心呢?用晓雨哥哥的话说:“就是吃屎长大的都看得出吴一鸣狗日嘞对你有意思。”但那时候晓雨不大明白,这“有意思”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吴一鸣的脸不自然地红了,他忐忑地坐在晓雨旁边,能够闻得到晓雨身上那刚刚被雨水洒过之后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青草味道。晓雨“格格”地笑,一鸣越加局促不安。窝棚不大,刚好能容得下他们俩盘腿坐着。雨迟迟不停。

窝棚外雨声沙沙响着,窝棚内静悄悄的。有那么一会儿,吴一鸣甚至听到了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于是他用手压在胸口上,试图掩盖心跳的声音。他用余光瞥晓雨:晓雨安静地坐着,看着窝棚外零落的雨滴绵密的落着,细线一般。晓雨穿一件印有碎花的衬衣,从她的胳肢窝看过去,能清晰地看到她身体的曲线部分。一鸣赶忙缩回眼睛。但不一会儿,他又忍不住看过去。这一次,他分辨出了晓雨躲藏在胸口的两只小兽。那是两只不安的、蠢蠢欲动的、充满了诱惑兽呀!那是一鸣没有见过的兽,是一种让人发晕的兽。他再也不敢多看,迅速的收回眼睛。

倒是晓雨打破了沉默:“耶,吴一鸣,你是不是发高烧了?脸红红的。”吴一鸣仿佛做错了事等待惩罚的孩子,窘得厉害,故作责怪道:“谁让你乱喊我名字的哦,我比你大,是你哥。”没想到晓雨说:“你才不是我哥呢,我哥唱山歌那么厉害,你又不会唱山歌。”“谁说我不会”,吴一鸣反驳说。晓雨“格格格”的笑:“哦,你会啊,那唱来听听啊,你唱啊……”

……现在唱啊……不、不太、不太好吧……

他还是鼓足了勇气,心想,豁出去了,反正这大下雨天的,想也没有其他人听到,唱就唱吧。“晓雨,你可要好好听啊,我的情意可都在这歌里了”,吴一鸣在心里悄悄地说。

“久不唱歌忘记歌,久不打鱼忘记河。久不连妹忘记路,就不跳花忘记坡。”

扯开嗓子,吴一鸣大声唱起来,唱出第一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不再紧张了。在文家偏坡的同龄人中,吴一鸣不是山歌唱得最好的,但绝对是靠前的。歌声悠扬,调子婉转,那是他故意拖长的。他想把自己心里的东西都融进歌声里,唱给晓雨听。哪怕她听不进去,也要使劲儿唱。

“哥是岩上一棵松,妹是山里一阵风。山风吹来哥心动,要妹停在哥怀中。”

歌声荡进雨中,在雨里飘浮。他一首一首地唱下去,天色渐渐暗下来,雨也渐渐缓住了。“隔河望到花树摇,心想采花又无桥。郎抬石头妹搭凳,二人搭拢采花桥。”

晓雨被他的歌声打动了:“吴一鸣,我喜欢听你唱歌。”说着,她抽过身,盯着吴一鸣,那眼睛里蓄满了火焰,那种炽烈的火焰,仿佛两个小小的火山口,即将喷薄而出一般。然后她捏紧了她那两只小小的拳头,猛地往吴一鸣的胸口狠狠“捶”了十几下……

他们走出窝棚,背上猪草,走上了回家的路。天已经黑了。

同样的雨,不一样的处境。现在,晓雨在哪里呢?她还好吗?六年前的那场雨仿佛一个遥远的梦,那么神秘,那么不可琢磨。只在吴一鸣心里留下无限的怀念,不尽的怅惘。

走进寨子,吴一鸣再一次悄悄溜进自家的老屋。他把老屋里所有的物什都仔细看了一遍。所谓物什,不过也就是些破撮箕、锄头、破凳子、还有一个小碗柜、一张桌子……杂七杂八,全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他捡了张旧凳子在堂屋中间坐下,没等他坐稳,凳子就“碴”一声散架了。跌坐在积满了灰尘的地上,他抬头看见堂屋板壁上的“香火”,那是很多年前爹爹请本寨的文老阴阳写的:“天地君亲师位”几个大字现如今只剩下一个半,一个“天”字和半边“地”。其他余的都褪尽了!

他需要一些时间梳理心中的回忆,梳理不尽的感伤,绵延不绝的怅惘。当然,主要部分是痛苦。关于亲人,关于爱情,关于生命——活着与死亡,关于王家坝子,关于文家偏坡,关于自己的人生,关于这间行将倒塌的老屋,关于这半截“香火”,还有,还有他六年的城市生活,准确的说,是打工生活——漂泊的生活,风餐露宿的生活。

吴一鸣记得很清楚,那天爹驮马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了。一回来就倒在床上,说肚子疼。娘把准备好的饭菜端到床前,没想到爹大发脾气,一挥手将饭菜掀翻了。娘很生气,愤愤地睡觉去了。吴一鸣本想过去问问爹到底怎么回事,但看着爹娘都在气头上,也只好去睡觉。不曾想,到了下半夜,爹撕心裂肺地喊起来,喊了十来分钟,就咽了气……

第二天才听寨子里的文二伯说,爹是在驮马的路上被马儿踢了肚子。

爹死后,娘万分自责:“都怪我啊,我不该发脾气,也不知道他是咋个了,当时怎么就不去请医师呢?我不该和他赌气的,我不该和他赌气的,都怨我啊!”

吴一鸣二话不说,从爹的枕头下抽出那把铮亮的杀猪刀,朝马厩走去。

文二伯一抱抱住吴一鸣,破口大骂:你个小杂毛,你爹都死了,是他命尽,怪哪个?这匹马帮你家卖命还卖得不够啊?你把马杀了拿球来埋你爹!

那天中午,娘含泪卖了那匹陪伴了他们家无数个日夜,最终又要了爹的命的老马。

……

随后娘就变得神道道的了,说话颠三倒四,常常自言自语。还经常在深夜大喊大叫。那样的夜晚,已经长大的吴一鸣用被子裹紧身子,任由眼泪打湿惨淡的山村!那是一个男子汉的眼泪,属于黑夜的泪水。

不久后的一天傍晚,吴一鸣割草回到家,发现娘不见了。他就大声喊,寨子里的人们听见喊声,也纷纷跑来帮着找。吴一鸣隐隐感觉得到事情不妙,越发紧张起来。寨子里乱作一团,谁也不知道娘到底去了哪里。那天,晓雨也来帮着找娘的。等他们找到娘的时候,天已黑黢黢一片。

是在爹的坟头找到娘的,娘的身体已经硬了。透过黄幽幽的电筒光,他看到娘身子旁边放着一个敌敌畏瓶子。

……

吴一鸣不是没有想到过死,是的,办完了娘的丧事,他已万念俱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什么好留念的了。不如一死了之,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到了。但经过了激烈的内心挣扎,他发觉这个想法那样自私。

爹曾经对他说过:“一鸣呐,你长大了要好好争口气啊,我们吴家来到文家偏坡四五代人了,代代单传,到你手里,你可要争口气啊。找一个好媳妇,生一大帮儿子。把香火延续下去。不然,我们就难以在文家偏坡扎稳根子,就要总被欺负。”

听爹的话,把香火续下去。这是那时候支撑吴一鸣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但爹娘已死,孤身一人,他如何撑起这个家?

这个时候,晓雨结婚了。新郎是湾子镇上的坐家户,家境殷实。

结婚那天,那家人送来了吴一鸣有生以来见过最多的嫁女彩礼。吴一鸣只能远远地眼巴巴望着。他是个孤儿。他没有哭。

整个文家偏坡成为痛苦之地。所以吴一鸣选择了出走,选择了打工,去了昆明。这一走,就是六年。爹的话是支撑他坚强地生活的唯一信念。但他没能在城市的繁华深处邂逅那么一个姑娘,以延续吴家的香火。没能在茫茫世间找到哪怕是一份极其卑微的爱情,没能找到归宿。

……

老屋终于被黑夜完全包围。白天被雨淋湿的衣服还没有干,他冷,寒气使他直打哆嗦。山风呼呼地吹着,吹在门口的梧桐树上,树叶沙拉沙拉地响。山风又透过瓦缝和门缝、窗缝吹进堂屋里来,像是千百只孤魂在嚎叫。那些孤魂徘徊在老屋周围,徘徊在堂屋中,徘徊在吴一鸣身边。那声音,又像是爹娘说话的声音:一鸣,儿呀,你回来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一鸣回答:爹,娘,我很好呀,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文家偏坡,整个寨子又陷入寂静中,是死一样的寂静,冰冷的寂静,荒凉的寂静,那种腐烂的死猫身上发出的气味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手机早已没电。

他镇静下来,缓慢地站起身,摸索着着朝门外走去。然后他掏出火机,点燃了这幢行将倾塌的老屋,最后一次朝爹娘的坟地走去。

火焰呼啦啦蹿起来,再一次染红了文家偏坡,染红了王家坝子,染红了湾子镇,染红了大半个世界。

染红了流淌在吴一鸣身体里的文家偏坡吴姓人的血液。

“就算这世上所有值得留恋的东西都不在了,也要记住那火焰啊!”这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回荡着。

大爸和大表哥赶到文家偏坡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晌午。天晴了,太阳毛焦火辣的炙烤着文家偏坡和聚在文家偏坡吴一鸣爹娘坟头的人们。

大爸哭得死去活来:儿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以后我们吴家绝了,你咋这么不懂事啊……

大表哥强忍住眼泪,割断舅舅和舅妈坟前那条连接着表弟和松树的绳子。

表弟僵硬的身体躺在草地上,面目有些狰狞,但没看出痛苦。

装殓的时候,王大贵发现了那个别在吴一鸣皮带上的塑料口袋。打开塑料袋,他看到了一封信:

不管你是谁,当你打开这个包裹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我是从医院里逃出来的,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这里有两万四千块钱,请你用这些钱葬了我吧!请转告我大爸,我在他家床脚的纸箱里放了两万块钱,这些钱是我这几年打工的全部收入。谢谢她一直以来对我的爱和照顾,叫她不要哭。人都一个样,终归是要死的。

请把我埋在我爹娘的旁边,让我们一家团聚吧!

我不是落叶,但我依然要选择回到王家坝子,回到文家偏坡。 

那两万四千块钱底下,压着那张揉得皱巴巴、脏兮兮的,撕作两半的冰冷的病历诊断书。

(载《水城》,期数不明;2018年5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林中笛》收录)

 

 

上一条:我真羡慕幺哥/熊生庆
下一条:失落的梦境/熊生庆

快速导航

更多..体关注

更多..习园地

更多..料下载

Baidu
sog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