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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梦境/熊生庆
2020-11-24 16:59 新媒体工作站  审核人:   (阅读:)

很久之后,王学文做了一个梦:

那年开春他们师徒三人打的两口纯杉木棺材,被漆上上好的老土漆,油亮亮的,晃得出人影子来,像两锭华贵的乌金。又像两艘即将驶向波涛汹涌的大海的航船。即使他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也没有见过真正的航船。

在那个阳光明朗的清明节的前一天,他从山上砍柴回来,大老远就看到师父黄仁贵家院坝里燃起一堆柴火,火势汹涌,火苗子巨龙一般舔舐着王家坝的穹笼。那两口崭新的棺材就停放在火堆旁边,盖子打开,师父黄仁贵和师弟何棒槌穿着整洁的麻木衣服,分别躺在两口棺材里。

王学文扔掉背上的柴薪,飞快地跑上去。“师父,师父。”他大喊。“棒槌,棒槌,你们干什么?”他们都没有答应。

火越燃越大,眼看着就要将整个村庄吞没。

王学文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平静地盖上棺材盖。

随后,那两口装着师父和师弟的棺材就缓缓地飘起来,飘过火堆,超过那火苗子的高度,又朝着何家坡的方向飘去。

棺材飘到了何棒槌家之前瓦房的位置,在半空中绕了好几圈。

王学文一路追赶,汗水打湿了他的衣服,淌到他的眼睛里,火辣辣硬生生地疼。

他看着那两口棺材一前一后,忽高忽低,像两只黑色的风筝,越飞越快,越飞越远,越飞越小,小成两坨黑色的石头,小成两粒黑色的小点……

月亮明朗,凉风一阵一阵吹来,老棺材匠黄仁贵坐在院坝里的那把竹子靠椅上,小口小口地啜着苞谷酒,劳累了一天,他很享受这样的时刻。整个王家坝沉浸在惬意的氛围中,如果支起耳朵仔细听,还能够听到坝子中间那条河里传来隐约的娃娃戏水的声音。

夜晚是王家坝真实的时刻。夏天的夜晚是王家坝最和谐的时刻。仔细算算,棺材匠老黄已经度过了六十九季这样的夏夜了。这几年,每一年的夏夜都大同小异。或者说,自从大上前年老伴儿去世之后,棺材匠老黄就对身边的一切木然了。

老黄一直坐到下半夜,这时候感觉很有些冷。他提起洋瓶摇了摇,一瓶苞谷酒早就吸干了。他这才悻悻地回到屋里。到了这个年纪,就没多少瞌睡了,就像老黄,夜晚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睁着眼的,老伴去世之后瞌睡更是少,少得可怜。

老黄突然想给儿子黄礼福打个电话,当这个想法萌生后,他发现自己的确是想儿子了。他看了看手上那块石英表,两点二十多了,这个时候,儿子早就睡了。那表是儿子给他的,有些年头了,老黄一直宝贵着呢!干活儿的时候不带,只有闲下来,他才会仔细地带上。

上一次和儿子通电话,是三个月零七天前,自己的堂哥,也就是黄礼福的大伯去世。但是儿子没能回来,说是出差去了。黄仁贵不怪儿子,他知道,儿子工作忙,北京上海到处跑,哪有时间和闲心再来管王家坝的鬼事情哟!他不怪儿子,每当想到儿子能去上海,去北京,甚至去了外国,他就觉得开心。想想自己这一辈子,除了这屁股大的湾子镇,这卵蛋大的王家坝,就没去过其他地方了。

儿子去的是一个叫做什么吧唧的国家,儿子在电话里给他讲了好几次那个国家的名字,可老黄总是记不住。后来,每当老黄说起儿子出国这事儿,村里人就笑,边笑边说:“老黄,就是你说的那什么鸡巴国吧!”渐渐的老黄就不愿意说了,不过他自个儿也犯嘀咕:这是个什么国家呀,取个这么难听的名字,也不怪别人叫他鸡巴国。

第二天棺材老黄照旧起了个大早,堂屋里还摆着何家坡何孝银的棺材,只差上漆就完工了。上漆是道麻烦的工序,得花上半个多月,先要用砂布将棺材砂得干净,然后用乳胶和砂灰将那些稍微凹陷的地方填饱满,再用菜油过一道,之后才能上漆。上漆也极有讲究,用纱布滤出精到的土漆,然后用柔软的毛刷一刷一刷地刷上去,一天一道,接着刷十来天,才能刷完。

但在动手上漆之前黄仁贵得先去一趟王忠民家,王忠民是王家坝唯一一个电工。老黄堂屋里的电灯不亮了,他要去请王忠民来将电灯修亮,这样才方便他晚上干活。这会儿,老黄正穿过田坝,走在去王忠民家的路上,他已经走到河边,准备过桥了。这时候他看到了侄儿黄兴国正从河对面走过来,他想:黄兴国狗日嘞不是在外地打工吗?怎么就回来了?难道是干不下去了?他这样想着,黄兴国已经走到他跟前,笑呵呵地递上一根烟:“黄叔,这是要去哪点啊?好久不见你了,身体还好得很嘛!”老黄掏出打火机,将烟点燃:“你龟儿不是在外面打工吗,咋地,不干了?”“不是不是,我是来接我老娘的。”黄兴国说道。“我在昆明打工,大人娃娃都在那边安顿下来了,我老娘年纪大了,一个人在家不方便,我打算把她接过去和我们一起住。我说老黄叔,你也就别犟了,礼福大哥来接你几次了,你也跟着他去城里住吧,你当年抚他读书可是辛苦得很嘞,也去享福几天嘛!”

老黄“嘿嘿”地笑,然后走开了。侄儿子说的话,他不是没想过,儿子也确实三番五次要求自己搬到城里去,为这事儿父子俩甚至吵过口角。但老黄实在不愿去,他也知道在王家坝这地方苦,但是他丢不下自己的老本行,丢不下那几块地。左手种地,右手打棺材是老黄的生活常态,他从心底里抵触城里的生活。虽然他并不是很清楚城里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但他心里清楚得很,一旦离开王家坝,就再也不能够继续打棺材,再也不能够继续伺候那几块薄地了。最重要的是,他打了一辈子棺材,却还没有为自己打上一副。一个棺材匠末了却睡不到自己亲手打的棺材里,是种莫大的悲哀。

要真到了城里,指不定死了就得被火化,这也是老黄极为恐惧的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尸骨棒棒都剩不下一根喽。”

电灯修好了,老黄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沓用花布包整齐的票子,这些票子大部分是自己帮别人打棺材的工钱,还有一些是自己平时卖苞谷洋芋攒起来的。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花布,然后抽出一张红色的面值一百元的票子,他准备把这张票子交给王忠民,作为帮自己修电灯的报酬。当老黄一本正经地将票子递给王忠民的时候,王忠民笑了:“老黄叔,客气啦,用不着钱嘞,帮别人家我随便修修收点手工钱,帮你修我就不收钱了,去年你帮我爹打棺材你还让了三百块钱嘞!”老黄又嘿嘿地笑了。

以往,请老黄打棺材的人络绎不绝,但这几年少了,一年少过一年。眼下,做完了何孝银的这一口,就没得做了。

外地人不清楚,早些年,在王家坝这地方,棺材匠是个极为神圣的职业。哪一家要打棺材,也是十分慎重的。王家坝就老黄一个棺材匠,自然是要央老黄打,但王家坝人多,老黄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后来老黄收了两个徒弟:本村的王学文,何家坡的何棒槌。

老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自然要给自己准备好后面的归宿。大多数人家有自己的树林,叫上自己的儿孙们,到树林里去,选一棵上好的杉树,要粗,要直,放倒之后把老黄请过来,一是要老黄指挥下料;二是谈工价钱。但老黄是不会明说他要多少钱的,打从十九岁上他出师自立门户起,他就是那腔话:“你们主人家自己看嘛,我做的是良心活,做得好,老人归天之后儿孙人财两旺,发财发富。做得好,我才有资格收你们几块辛苦钱!”这腔话大家也都清楚,一般情况下主人家会比照着上一家多给几块,也有些人家就按照上一家的工价钱给。

几十年来,老黄清楚,自己该怎么做,该收多少。

有些情况下,老黄也会特别对待。比如早夭的,或者突发疾病死亡而没有棺材的。每每遇到这样的事情,老黄都会连夜赶工,但这些情况下死去的人被看做是不吉利的,所以他们享受不到上漆的杉木棺材,只能用香椿木来做,做得快,不免潦草。加上不用上漆,省去麻烦的工序,所以一夜之间老黄就能完工。只是做这种棺材老黄从来不叫“打”,而是叫“制”。也不会称其为棺材,只称作“匣子”。这微妙的称呼,却不知道老黄是什么时候学来的。

湾子镇不比王家坝,好歹是个镇子,显然比王家坝热闹,也比王家坝复杂多了。镇上分为致富;小康;和谐三条街,三条街首尾相连,围着三湾潭绕成一个半圆。小康街是湾子镇最热闹,也最繁华的地段,超市,服装店,酒楼,发廊,林林总总。致富街是一些小厂,木材加工;造纸;装潢等,杂乱,拥挤。和谐街又分农贸市场和牲口交易市场,平时稍微有些冷清,但每到星期天,赶场的人们和小商贩摩肩接踵,推推嚷嚷,那阵势如同打仗一般。夜幕降临,整个街道就被五彩斑斓的光束和嘈杂声包围,杂七杂八,混乱,却又迷惘。王家坝,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孤零零地耸拉在湾子镇以西五十里开外的山落深处。

王学文在小镇上盘下了一间门面,面积不小,三个大通间,有一百多个平方。不过他不卖棺材了。他的小店出售木门木窗,画框,画架,还有各式各样看起来颇有几分气派的纯木质家具。他的门面就在小康街与和谐街的交界处。他的左边是一家五金店,右边是一家摩托车店,对面的专营窗帘。

没事的时候,王学文就喜欢往对面的窗帘店里瞟,窗帘店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经营着。女人叫萍,就是镇上人,丈夫在几年前丢下她和她们只有一岁半的孩子跑了。到底是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透过干净的落地玻璃窗,他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窗帘,紫色的,黄色的,灰色和蓝色相间的,还有那些印有迎客松,印有水墨画,有凤凰,有卧虎的窗帘,那些印有囍字,有“阖家幸福”,有“财源滚滚”的窗帘。他看窗帘,也看卖窗帘的女人。他就那样安静地看,偶尔,女人也会往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她就婉转地笑笑。这种时候,没有谁能觉察到王学文内心激起的近乎狂热的波澜。那种笑让他无法抗拒,那是一种致命的笑,是其他人所不具备的,是一种危险的笑,是一种让你看了就无法忘记的笑,只有一刹那,但那一刹那足够穿透落地玻璃窗,然后越过十多米宽的街面,稳稳当当地击中王学文。

王学文知道这种危险的笑意味着什么。他想起了十五岁拜师学艺时,师父老黄告诉他的话:许多事情很有意思,就像我们打棺材的,你技艺精到,不仅能博得别人的尊重,还可以赚几个钱。但当你有一天意识到你是在为一个活着的人送葬,你打的棺材里面将睡着一个死去的人,就觉得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要打好棺材,你得想通这个理儿。如今,打棺材的活计他是早丢下了。师父教给自己的东西也忘得差不多了。除了出师那天师父送给自己的那只墨斗,王学文留住的就剩下这句话!

这些年,王学文在不断地改变,在不断地忘记。

其实这个店面已经是王学文在湾子镇盘下的第二个门面了。那个时候,他是卖棺材的。他和师弟何棒槌合伙,在致富街街头租下一间只有四十多个平方的小铺子,靠着从师父黄仁贵那儿学来的手艺现做现卖。一开始生意还不错,但是湾子镇不比王家坝,很快,他们就做不下去了。因为他们发现,随着需求量的增加,根本无法买进那么多的上好杉木来打造棺材,做不出好棺材,生意自然冷清。最要命的是这个时候湾子镇进驻了一家外地人开的棺木制造厂,兼营木材的收购和销售。他们从外地进口一种类似本地杉的叫做柳杉的木材,这种木材价格非常便宜,而且容易加工,厂子全靠机器生产,一天就能生产出十来副棺木。那些外地人做出来的棺木大部分装上卡车,销到其他地方,少部分留在厂子里,卖给本地人。而王学文和何棒槌师兄弟两人连这“少部分”也干不过。

由于物美价廉,且柳杉棺木能够惑乱视听,许多本地人就改用这种看起来精美、气派,实际上却容易腐烂的棺木了。他们厂子里随时都能买到现成的棺木,人们也就不用兴师动众地砍树,请匠人,然后再花上二十天一个月地去麻烦了。相应地,那些凶死早夭的孤魂野鬼也就能够装进杉木棺材了。王家坝的棺材老黄,王学文和何棒槌的师父,也同样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家门口变得冷清的。只有那些老一辈的观念保守的人愿意再去请老黄了。

关门之后,师兄弟两人走投无路。这时,王学文认识了阿莲,也就是王学文现在的媳妇儿。阿莲人不怎么样,但她父亲曹正德是镇上出了名的木工师傅。师兄弟两个改投曹师傅门下,学起了家具以及各种木质器物的制作。曹师傅所使用的一应物件全都是机械化的:切割机、电钻头、电锯、电推刨……曹师傅膝下无子,四十几岁上才得了阿莲,现在收了两个徒弟,对师兄弟两人是疼爱有加。然而不巧的是,一个月不到,师弟何棒槌就被电锯锯掉了两个指头。从那以后,何棒槌就回何家坡种地去了。

最近一次见到师弟都已经是一年多以前,师弟娶媳妇儿。何棒槌的媳妇儿是王家坝的,师父黄仁贵给介绍的。在这之前,王学文正儿八经地做了曹师傅的入门女婿。

王学文和阿莲大部分时间待在门面里,偶尔去去老丈人家。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他就一天比一天忙,一天比一天累。阿莲很高兴,她觉得只要生意好,不出五年,就能将这个门面彻底买下,那时候,他们就有了自己的归宿,老父亲就不用操心了。王学文不这样想,有些夜晚,躺在自家席梦思床上,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条狗。他活得很累,他甚至怀念起在王家坝跟老黄学艺的日子来。那时候师父从来不会催促自己,只会叮嘱:打“好”棺材。

睡不着,王学文就会问自己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买下这间门面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真的像阿莲说的那样,买下门面之后就有了归宿了吗?越是问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他就越睡不着。越睡不着,他就越觉得难受。从王家坝来到湾子镇,他活得混沌,活得飘忽,他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多。

太阳像要掉下来了一样,毒辣辣地炙烤着庄稼地,炙烤着何家坡,炙烤着何棒槌脚下的扭来扭去的山路。这时候,何棒槌正吃力地背着一大背篓洋芋走在回家的路上。山路漫长,在太阳的烧灼下变得像一条摆来摆去的死老蛇。这已经是何棒槌今天挖的第二背洋芋了。洋芋很重,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吃力。每走一步,他就能听到背篓响一声,“嘎吱”,他又觉得好像是自己的骨头在响。“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一路响个不停。走着走着,他觉得眼前的山路在摇晃,高高低低,晃悠晃悠的。没走多远,他就要用拐耙支起背篓歇一气,歇足了,又继续走。现在,他就站在何家坡半山腰的一棵岩哨子树下,用拐耙支起背篓歇气。往山脚望去,他已经能看到自家的半边房子了。那是一栋大砖房,盖火瓦。爹留下的。去年娶媳妇儿之前刚刚翻修过。看到了自家的瓦房,何棒槌就仿佛看到了媳妇儿白云,他就走得更着劲儿。走着走着,他甚至闻到了香喷喷的豆豉蘸水的味道。他知道,媳妇儿已经在家把饭做好了,甑子里面一半儿是苞谷饭,一半儿是大米饭。桌子上有一锅红豆酸汤,红豆温润饱满,酸菜是昨天新扎的。舀一大碗饭,再浇上红豆酸汤,就着豆豉蘸水,何棒槌一口气能干掉五六大碗。但现在何棒槌担心媳妇儿的饭做少了,他想,现在自己一定能吃他个一二十碗。他实在是太饿了。

媳妇儿的饭真的做少了,吃了四大碗,何棒槌虽然没有完全饱,但也不怎么饿了。他原本是打算接着去地里挖洋芋的,但白云面色不大好,说是肚子有点痛,所以何棒槌决定带白云去镇上的卫生院看看。白云怀孕五个月了,身体一直正常的,但自从媳妇儿怀孕之后何棒槌就不让她干活了,只在家里做做饭,喂喂他们家那两头猪和二十一只鸡。地里头大大小小的活路全是何棒槌一个人在撑着,薅苞谷,追肥料,扯红豆,挖洋芋,何棒槌忙得晕头转向。虽然累,但很开心。看着媳妇儿一天天变大的肚子,何棒槌能够想象到,不出多久,自己就要当爹了。他希望白云给自己生个儿子,这年头,有个儿子比什么都金贵,比什么都稀奇。

从何家坡到湾子镇要先走一段山路,汇到马路之后,才可能拦到车。那段山路照旧是崎岖,不过男子汉只要二十分钟就能到。但白云挺着个大肚子,又有些不舒服,根本没法走这山路。何棒槌只好到幺叔何发财家借了副背架,垫上毛毯,让白云坐到背架上。白云比一背篓洋芋轻得多了,然而何棒槌是不敢大意的,所以这段路他走了三十多分钟。

汇到马路后他们就拦到了一辆面包车,司机答应二十块钱将他们拉到镇卫生院。

何棒槌一共交了三百二十几块钱。媳妇儿已经在做检查,何棒槌突然想起师兄王学文就在镇上,他掏出结婚时买的诺基亚手机,拨通了师兄的电话:“喂,你谁呀?”“师兄我是棒槌,我在镇子上,就在卫生院,我媳妇儿怀孕了,带她来检查。”“哦哦哦,是你呀兄弟,媳妇儿生孩子啊!咱们一年多不见了吧,待会儿我叫上阿莲一块儿来看你们,现在有点忙,先挂了啊!”随即电话里传来一阵嘟嘟声。何棒槌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悻悻地把手记揣回裤兜里。

媳妇儿做完检查,哈着腰从检查室走出来,何棒槌赶忙上去搀扶。恰好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医生出来了:你媳妇儿没事,挺好的,就是缺点营养,回去好好补补就行了。看着何棒槌,白云勉强地笑了。看得出来,她很累,她需要休息了。

太阳依旧毒辣,何棒槌没有心思挖洋芋。从卫生院回来这几天他天天杀鸡,现在家里养的二十一只鸡已经只剩下十七只了。白云胃口好,吃得下。只要吃得下,何棒槌就高兴。他想起自己有些日子没去看师父了。师父一个人待在王家坝,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容易。

这天何棒槌一早就杀了一只胖母鸡炖在砂罐里,然后他又从柜子里挫了八斤苞谷,去五爹何酒精家打了四斤酒。安排停当之后他就出门了。他要去王家坝,去接师父过来住两天。他想给师兄王学文也打个电话,但是没打。他知道师兄很忙,也知道自己和师兄在慢慢疏远了。何家坡和湾子镇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只要自己待在何家坡一天,他就不得不接受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差异。

王家坝还是老样子,只是师父多了一些苍老。何棒槌来的时候,棺材老黄手上的活儿恰好完工。看到徒弟,老黄嘴角露出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笑。

这一夜师徒两人聊到很晚,四斤苞谷酒被他们喝去大半。

“你娃儿少喝点吧,就要当爹了,师父替你高兴着呢!”白云已经睡了,何棒槌并没有停下来,继续朝碗里倒酒。“师父,我觉得师兄离我们远了。他很久没去你那里了吧?”老黄没有说话,从腰间抽出随身携带的竹根烟杆儿,装上叶子烟,吧嗒吧嗒地吸起来。他吸得很用力,吐出的烟子一圈一圈地在略显昏暗的屋子里翻滚。“礼福大哥来电话没有?他还是那么忙?”何棒槌接着问。老黄还是没有说话,端起桌子上的土碗,猛地往喉咙里倒了一口酒。伴随着师父的咳嗦声,何家不知不觉已坡跑到了下半夜。

而老黄和何棒槌都不知道,当他们喝酒的时候,王学文正在做着一件不为人知的事情。

那天黄昏,他再一次遭遇窗帘店女老板的摄人心魂的笑。这一次,王学文平静下来了。晚上八点多,他蹑手蹑脚地踱进了窗帘店。

等到老黄和小徒弟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已经是鸡叫第二遍了。王学文气喘吁吁地从窗帘店老板的身上爬起来,安静地点燃了一根烟。烟雾在迷乱的房间里蔓延,一根烟燃尽,他准备起身离去。走到门口,他又猛地抽回身来,掀开被子,在萍的奶子上狠狠地咂了一大口。“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说。

一场雨糊里糊涂地下下来。下在湾子镇的每一个角落里,下得绵绵密密,下得拖拖踏踏。小镇子又该湿上一阵了。每逢下雨,那些个沟沟坎坎旮旮角角就到处是污水。街面上没有一处落脚的地方。而王家坝的小河水就像是吃了米稀饭的饿死鬼,哗啦哗啦闹个不消停。这个季节本不该下这样一场雨,是的对于即将进仓的苞谷来说这场雨确实显得稍微大了点。但是老天爷的事情没有谁说得准,进一步说,这个世界上的事,又有谁能够说得准呢?有些人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有些事,在不该发生的时候发生。也许,这就叫做在错的地点摊上对的事儿。又或者说,这就是在对的地点摊上错的事儿。然而生活的死寂与突变如同那街面上的污水,你不知道它从哪里流出来,也不知道它将要流到哪里去。只等待着在某个时刻,将某个在雨天出行的人的鞋子打湿。

这就叫做宿命。

“天无三日晴呐!”王学文斜靠在老丈人曹师傅家门口的水泥柱子上,愣愣地说道。看来这雨又得持续几天了。这样也好,下雨天不用忍受公路上扬过来的一浪一浪的灰尘,不用刻意扼制心底里涌上来的一波一波的烦躁。实际上,王学文有点享受这种难得、短暂的冷静。

老丈人在里屋看电视,他往影碟机里送了一张山歌碟。还是那张“夜郎山歌”:从小和妹去玩耍,从小和妹去上学……

等下过这场雨,人们就该收苞谷了。收苞谷,天气就该转凉了!

谁也没有想到,白云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那天一早,雨还没有停,但雨势已经明显减弱。黄仁贵一夜没睡好,他的眼皮子跳得厉害。来徒弟家两三天了,他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心里莫名地泼烦。不顾何棒槌的再四挽留,他决定回王家坝了。

何棒槌拗不过老黄,又从柜子里挫了十斤苞谷,去五爹家打了五斤酒装在水壶里。他准备送师父回王家坝。走的时候,白云叮嘱他,顺道去湾子镇买点盐巴,家里可不能断了盐的。何棒槌没有想到,他这一走,就将白云和白云肚子里的自己的孩子永远地丢在了何家坡,丢在这栋他们去年结婚时刚刚修整过的砖房里。

礼福是在一个黄昏打来的电话。那时候,黄仁贵正坐在自家的院坝里,大口大口地抽着叶子烟。雨早就停了,只是不知道老黄的水缸不知什么时候被别家的猪拱翻,摔成几大块,水淌满了整个院坝。

“爹,你身体还好吧?你一个人在家少喝点酒,别让我们操心啊!”老黄觉得儿子的声音是那么冰冷,透过电话传过来,像是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不,儿子确实是在千里之外。他想告诉黄礼福,棒槌兄弟的媳妇儿白云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死了,而他的徒弟,黄礼福的兄弟何棒槌不知所踪。他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在那一瞬间,他觉得,湾子镇的一切,何家坡的一切,乃至王家坝的一切,都已经与儿子无关了。儿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远离了这片土地。确切地说,他已经算不上是这里的人了。身边的一切都在远去。

挂完电话,他心里的痛苦丝毫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他憋得慌,肚子里仿佛装进了一大锅辣子水,火急火燎,闹得他将近七十岁的身子摇摇欲坠。他知道,为什么那天在棒槌家一夜没睡好,他知道,那个早上他为什么要急着回王家坝了。他不该死,何棒槌也不该死。或许真是白云阳寿活该尽了。所以她没有躲过那场千年不逢,万年不遇的山体滑坡。白云肚子里的孩子呢?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甚至连他的父亲母亲都没有看上一眼,也该是阳寿尽了吗?

再一次坐回院坝里,几行老泪稀稀落落地滑下来。老黄明白,自己是站在七十岁门槛上的人了,该死的人是自己,阳寿尽的人是自己。七十年,什么光景没有见过呢?他看够了,也活够了。而白云和白云肚子里娃娃的死,是用不着棺材的。他们家的砖房是她娘儿俩最好的棺材。

一连两个月,老黄啥事儿也不做,每天起来,就背上徒弟何棒槌送给自己的水壶,装上苞谷酒,朝着何家坡走去。太阳打到山顶上的时候,他已经从王家坝赶到何家坡了。然后打开水壶盖子,喝一口,朝着那堆黄土倒一口。水壶里的酒喝完了又被灌满,灌满又再次被喝干。

地头的苞谷就那样任由它滥去了。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他对自己说。包括打棺材。

而这些事,老黄城里的唯一的儿子黄礼福一无所知。老黄的大徒弟,湾子镇上的王学文也一无所知。

老黄不太相信徒弟何棒槌还会回到这个地方。不过两个多月以后,何棒槌确实回来了。何棒槌没有去何家坡,径直来了王家坝,来到师父的家里。

老黄在迅速地老去,何棒槌也在以同样的速度飞快苍老。他们坐在同一张板凳上,没有说话,没有眼泪。良久,老黄喉咙里卡出两个字——儿子!“儿子。”何棒槌听得一清二楚。

“我什么都没有了。”何棒槌喃喃地自语。

“儿子,往后我们一起过吧!”

奇怪的是,王学文也回到了王家坝。

那已经是冬天。老黄和小徒弟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不过他们并没有多问。

王学文同样没有告诉他们,所有这期间湾子镇上发生的一切,他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开春以后,师徒三人重抄旧业,打起了棺材。

回忆起这段往事,黄礼福坐在下午三点多客厅里,一边微微闭上眼睛,一边小口地啜着咖啡,缓缓地对儿子黄智远说道:你的学文大伯也是可伶人。当年事情败露,那个叫做萍的窗帘店老板远走他乡,而他自己默不作声地离了婚,回到王家坝你爷爷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离开王家坝半步。我对不起你爷爷,对不起王家坝,对不起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啊!我终究是背叛了这一切。

父亲说这些的时候,黄智远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他没有见过爷爷,也不知道王家坝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更不知道父亲说的王学文大伯,还有何棒槌叔叔是什么样的人,是干什么的。他一边听父亲讲述那个远在乡下的陌生的故事,一边掏出手机,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发微信:嘿,你好,我们聊聊!

(载《山东文学》2015 年第 7 期;2018年5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林中笛》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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