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刚从背水麻窝铲地坎回来,就看到小四川带着施工队二十多号人把何大有家团团围了。那帮人来势汹汹,有的还拎着铲子棍棒,叫着嚷着,要何大有还他们狗。何大有早就溜了。他老娘缩在院坝里那棵老杏树下的椅子里,说不出什么话,只好不停地揩眼泪。
小四川说:老人家,我们不为难你,但是你儿子毒死了我们施工队的狼狗,那狼狗跟了我们五年,是我们工地的“安全员”,你儿子必须给我们个交代,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小四川 手下的那帮兄弟一个比一个火气大,大声吼着“何大有,你这个杂种,你出来,有本事你出来……”
过了会儿,派出所吴所长带着几个民警赶到了。这个吴人贵,他狗日只要是和他关系好的人 出事情,他跑得比追山狗还快;平常人去找他,连给他说话他都不想应你。我知道,小四川自从 来了我们何家坡,没少给吴人贵送好处。
这一次,看来何大有这个砍脑壳的真把事情闹大了。
那天上午,我在湾子镇场上遇到了何大有,我说:大有,你也来赶场啊?何大有瞥我一眼,把手里的小盒子忽地塞进肚子里说:“耶,准你我来不准老子来啊?这场又不是你家嘞。”我就笑了:“准准准,咋会不准嘛,大有今天心情不太好?早点回……”我“回”字还没说完,何大有日脓包就走掉了!
我当时没多想,现在出了这档子事,才思忖起来,莫非那天何大有塞进肚子里的那包东西就是耗子药?
我一想到当初也是何大有这个天杀的毒死了“金虎”,气就不打一处来。“金虎”陪伴我三年半,却被何大有一把药勾了狗命,咦,何大有这个野杂种!想到这一节,我还真希望施工队的人好好收拾他一把,最好把他吊起来扎扎实实捶上一顿,也好给他长点教训,看他龟儿子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嚣张。这两年,寨子里大手拇指掰起来就数他何大有最是无法无天了。但是,考虑到 这几年何大有家出的事,我就有点心软了,就会在肚子里暗暗对他说:大有啊,你也是个可怜人, 哥也不怪你了。事实上,寨子里的人们也都是这么个想法。在施工队进驻何家坡之前,何家坡就没有狗了。都是他何大有造的孽啊!
但现在的问题是,寨子里的人们原谅何大有、同情何大有,施工队的那帮外地人不原谅,不同情啊!
话说回来,要换了一条寻常小土狗,死就死吧,就当是亲朋好友来家,杀吃了。可那条狼狗还真不一样。用小四川的话说:我找一个保安,一个月少说得一千五百块钱,我那狼狗,只吃点剩饭剩菜,看守工地,白天夜晚,比保安还放心。小四川说的也在理。再说了,别说是个活物,就是山上花花草草的,看得多了,也会生出个感情来呢!
到了晚上,吃过饭,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何大有家看看。倒不是想去找何大有,只是觉着他老娘都快入土的人了,还跟着受这大的气,心里不忍呐。施工队的人们在吴人贵的协调下已暂时回到工地,吴人贵发话说会给他们一个交代,事情像是不好解决了。
推门进屋,屋子里黑黢黢的,灯没开。我伸手摸到拉线盒,“咔嗒”,那颗不会超过四十瓦 的电灯泡把屋子照亮了一些。老太太听到有响动,摸索着从板凳上站起来,看到是我,又慢慢坐下去,叹了口气说:造孽啊二贵,这家人没得指望了!我坐到她面前安慰道:大妈,你别说气话,年轻人的事,你想开点,保重身体啊!这时何大妈又淌眼泪了:想开,我怎么想开啊!天菩萨,哪个晓得,我这把年纪了,过的什么日子哦!我也叹气,找不到说的,只好沉默。是啊,自从文 飞飞那个黑心子走后,何大妈就不爱说话了,每天呆呆地坐在院坝里,眼泪总是淌不完。后来又 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别说他一个老人家,就是换了年轻人都熬不好嘞呐!
从何大有家出来,寨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河沟对面工地上电灯依然亮着,但听不到以往工人们加班时搅拌机和滑轮“呜呜呜”的响声。天上没有月亮,连颗星星都没有,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那条泥巴路上,四周黑漆漆的,就有种冰凉、同时飘忽的气体侵入我的身体。好不容易绕过文光明家的苞谷地,才摸上马路,跌回家中。
这个夜晚我破天荒失眠了,何大妈眼泪汪汪的模样总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打心底里心疼何大妈,然而力不从心啊!自己也是烧火棍子一独条,想要帮忙,却使不上力呀!我内心是一直记挂着何大妈的好的,那年爹死时,就是何大妈出面,里里外外,张罗得头头是道。爹入土一年多,何大妈还专门来家,说是盘算着给我讲隔壁村子王家姑娘,可不多久,何大妈家就出事儿了……
我在床上翻来滚去,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这几年何大有家发生的事情,竟然让我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单身汉相信起命运来了。难道这就是命?是他何大有的命?是他家的命?
鸡叫了三遍,我才晕晕沉沉地睡过去。
二
那天中午吃过饭,吴所长正靠在办公室沙发上打盹,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个女人鬼喊辣叫的声音,“吴所长吴所长,快出来啊,出大事了……”吴人贵赶忙穿上警服走出去,原来是村长文光明家婆娘,火急火燎地,朝他跑过来说“吴所长……不得了……不得了了……你可要帮我家啊……”吴所长看见她急得话都说不清楚,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事情,但一个老干警的本能让他立马冷静下来,问道“嫂子,到底是什么事情,你不要慌,慢慢说。”文光明家婆娘好不容易站住脚,大口喘着气说:“快去,快去,何大有,何大有那个烂私儿杀上我家门上来了,提着杀猪刀……”
吴所长带队赶到文光明家,果然,何大有站在他家门口又哭又闹,一手提着杀猪刀,一手抓着大块砖头,文光明家关门闭户,窗子玻璃已被砸得稀巴烂。看到没人理何大有,吴所长暗暗松了口气,幸好没出大事!因此吴所长态度也放缓和了,故意提高声音喊道:何大有,你想坐牢是不是?我命令你,马上放下刀子,跟我们走,不然叫你好看。何大有看到派出所的来了,哭得更欢,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日掘起来:日你妈文光明,你养你家小妈,养你家母狗,卷跑了老子嘞钱,
去找野男人,你到底管不管?文光明你出来,老子要宰了你!
吴所长觉着,好歹文光明也是村长,算是一路上的人,总不能让何大有这么闹下去,在这里撒野呀!于是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小王和小李就冲过去,制服了何大有,强行带回派出所。
不多久,文光明也来了派出所,一进门,就摸出纸烟来散给吴所长,和所里的干警们。烟是软云,吴所长心想,这老骨头,平时连十二块的磨沙都舍不得抽,现在出事了,好烟出来了!还没等他把烟点燃,文光明就弯下腰,朝着吴所长鞠躬:吴所长,感谢了,今天要不是你们及时赶到,还不知道何大有这个短命天杀的会干出什么事来。吴所长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到沙发上,然后冷冷地说道:老文,你不要搞这一套,大家都是熟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
文光明坐下来,缓慢地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完全吐了出来,才开始说话。他的话有气无力,遮遮掩掩的。“哎,造孽啊。何大有是个怎样的人你们也看到了,他一天扯卵谈得很。我家文飞飞嫁给他,掐指算来十三个年头,儿子有了,日子也过得下去,但他何大有,狗日嘞,我不想说了……”吴所长给他倒了一杯水,又重新拿起笔,催促道:老文,接着说吧。只有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我们才好帮你调解啊,不然把何大有放出来他还是会缠着你不放。文光明只好接着说:“本来讲,只有一个儿子,是孤独了点,但这日子总是过得下去的嘛!可他何大有不行呐,一天到晚,我家文飞飞像他家长工一样累死累活,还得不到何大有一块好脸色,这还不说,何大有狗日嘞经常打文飞飞,文飞飞一回家来看到我们,就哭啊!我们也心痛得很。这不,今年春上,眼看何小红就要到湾子镇上初中了,那得住校,得要钱啊,没有钱咋办?于是两口子商量之后,说是文飞飞和以前在我们寨子里修公路的杨老板们一道,去湾子镇做小工,也好顺带照顾娃娃。是他们两个大人事先商量好的,没想到,文飞飞这个死娃,娃娃都还没过去上学,她就自己跑了,可能也是对何大有失望了吧。她自己跑了,现在在哪里我们也不晓得,我不去找他何大有要人,他倒打上我家门上来了,唉,作孽啊……”
做完笔录,吴所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心里已经有底了。参加工作二十余年了,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他冷冷地说道:“好了,老文,你回去吧,事情我们会进一步处理。你放心吧!”文光明这才抖抖索索站了起来,又散了一圈纸烟,不放心地嘱托道:“老吴,怎么说咋们也是老交情了,这个事你可得放在心上啊,何大有那个猪脑壳,说不好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拜托了老吴,哪天等你有时间了我去你家找你喝酒。”吴所长没看他,挥了挥手,文光明才恹恹地走出了办公室。
天擦黑,小李给吴所长打电话问:吴所,何大有怎么处理?吴所长回答说:你先去看看他是什么情况,肯不肯开口说话。不一会儿,小李再次给吴所长打电话:吴所,他啥子都不肯说,缩在地上,像条死狗一样,根本不理我们。吴所长冷笑了一声:“哼,好嘛。不要管他,明天再说”。说完就把电话掐断了。
等到何大有开口说话,已是第二天下午。吴所长端着茶杯,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里,小李在一旁做笔录。
“吴所长,文光明那个老杂种,我不晓得他是咋个给你说的。”
“这个你不用管,你给我说你的想法。”
“你也晓得,我脾气不好。文飞飞跟我确实是吃了不少苦。今年七月间何小红就要去读初中了,她说她去湾子镇打小工,好在那边照顾何小红,哪个晓得……”他哽咽了,声音有些颤抖。
“接着讲。”吴所长催促道。
“这几年,我们也存了两万多块钱。我不识字,存折是文飞飞保管,一直放在文光明那里。文飞飞一去湾子镇,就没消息了。我去找过,也遇到了原先在我们这里修路的杨老板,她说文飞飞原本是说要去他们工地打工,但是一直没去,他还以为是不想去了呢。我一听不对劲,心想文飞飞估计跑求了,于是就来文光明家问,结果他说不知道,还说什么人是我家的,叫我自己去找,找不到他还要问我要人,搞得就像文飞飞是他交给我保管的一样!没办法,我只好去找啊,可是一点消息都没得,去哪里找啊?”
“后来呢?”吴所长又问。
“后来,后来我去了凉水县城找啊!找不着。我连路都认不得,咋个找?把钱用完了,我就回来了。心里头像吃着生肉一样,难过得很啊!我就去文光明家,叫他把存折给我,我取钱出来继续找。哪个晓得,文光明拍口不认了,说是不晓得什么存折,叫我不要诬赖他。我一听就急了,就发作起来,那天我那两个憨包舅子正好在家,狠狠揍了我一顿,不得办法,我就回家去了。”
“他们打你你为啥不报案?”
“报案?我就没想到这一套。打不过人家就只有挨,报什么案嘞!心里那个气啊!回到家何小红给我擦了药,好多天才好。”
“所以昨天你就干出这事儿来了?”吴所长语气缓和了些。
“是啊,我知道那两个兔舅子回凉水县城了,气不过,我就想去找文光明算账,叫他把钱还给我,没想到你们来了问也不问就把我抓了……”
“你小子说我们问都不问?你的意思是还是怪我们了?问你了你不说嘞!不抓你现在恐怕文光明早就见阎王去了。我救了你老命,也救了文光明老命,你要是把他宰了,我看你老娘和你儿子怕喝西北风了要。”
说到这里,何大有竟然放声哭起来了。哇哇哇哇地,像个娃娃样。吴所长觉得闹心,就发火了:何大有,你狗日还要脸不要?大男八汉嘞还淌狗尿,先人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良久,何大有止住眼泪,吴所长才交代他回家里等消息,答应出面调解这个事,并要他保证不找文光明家麻烦。何大有点头答应:只要你们肯帮忙处理,我暂时就不找他家麻烦了。我也晓得,搞出事来家头人日子不好过。
小李给何大有打开手铐,他迟钝地走出派出所大门,扭了扭手腕,手腕肿起老高。天边晚照斜斜打在何大有脸上,他感觉身体里空落落的,走在路上就像一片树叶子,轻飘飘的,感觉不到任何一点重量。
三
晌午时分,何小红终于挖满了一背篓洋芋。那是何大有的背篓,背篓大,能装一百四五十斤,何小红背不动,又捡了一撮箕出来放在地坎脚,打算下午回来背。尽管这样,背上的洋芋还是很重,他又渴又饿,走十几步,就要歇一气。
这天早上他刚刚起来,奶奶就对他说:小红,家头一个洋芋都不得了,你爹不晓得去哪点了,你吃了饭去偏坡地挖点洋芋嘛!于是吃过早饭何小红就出发了。以前挖洋芋,都是爹或者娘带着他去的,不一会儿就挖满背篓回家了。这是他第一次单独一人来挖洋芋,到了偏坡地,太阳都爬到山梁顶上了。
他一头扎进洋芋地,着劲挖起来。背篓怎么挖都挖不满,太阳越来越大,火刺刺地扎着他,不一会儿他就大汗长淌了。他一边挖洋芋,一边想着家里最近发生的事情,洋芋地安静得可怕,除了薅刀吃进泥土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偶尔一阵热风吹来,苞谷叶子就唰唰唰响动,像是一帮老妈妈在窃窃私语,等那热风过去,这私语就又停了。
他开始恨起娘来。自从娘离开家,他就没吃过一顿可口的饭菜;自从娘离开家,爹就啥都不做了,不是去这里找,就是去那里问。后来不找了,也不干活儿,要么弯起屁股睡懒觉,要么东游西逛。特别是他从派出所出来之后,寨子里的娃娃些一遇到自己就笑。在学校里也是这样,五年级的陈小宝,还带着村子里的一帮娃娃编顺口溜来调侃他爹:
何家有个何大有,
媳妇跑了像条狗。
提刀去杀文光明,
所长手铐不留情。
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陈小宝又带着一帮小杂毛在喊,何小红正好听到,捡起一块砖头,二话不说就去赶那帮兔崽子,等他追过去,那帮人就跑了。
何小红越想越不是滋味,他觉着,要是娘不离开家,他就不用一个人来挖洋芋,就不用这么累了,也不会天天吃那么难吃的饭菜,而且,爹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不是这个样子,寨子里那帮细私儿也就不能嘲笑爹了。这么一想,何小红就更加恨娘了,现在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娘一手造成的。他不明白娘为什么会离开这个家、抛下他,他不清楚娘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难道真的像爹说的那样,找了野男人了?他觉得不是,他相信娘不是那种人,娘是不会那样做的。可是,为什么要离开也不告诉他呢?想来想去,他始终想不出个头绪来。
好不容易,才挖好洋芋,背着一大背篓洋芋,他感觉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在发抖,两只脚一颤一颤地,肩膀紧绷绷、辣乎乎地痛。他一小步一小步挪着,终于挪到寨子里,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了。
到了陈小宝家门口,他想走得快些,不想让陈小宝狗日的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于是他拼尽全力,努力走着。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小腿肚子一凉,随即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就顺着腿腿流到鞋子里去了,等他回过神来,脚一软,就倒下去了。洋芋倒在地上,到处乱滚,他回头一看,陈小宝家那条大黑母狗正摇尾甩尾地迈着方步、舔口舔嘴地走回陈小宝家院坝去。
好半天,何小红才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小腿处传来,伤口不停地流血,把他鞋子里都装满了,湿哒哒的。坐在地上,何小红蒙圈儿了,现在他都感觉不到饥饿、口渴和困乏了,只觉着痛,痛得慌。他把鞋带解下来,勒住伤口不让血继续往外流。这一口来得太突然,他现在就只剩下扎扎实实的痛了……
但不一会儿,何小红就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去捡洋芋,好些洋芋滚到草丛里,找不到了,何小红只捡了一部分。他把洋芋重新装好,这回洋芋比之前少了一些,他又休息了一下,才背上洋芋,强忍疼痛,一拐一拐地朝家里走去。
他没有哭。
陈小宝家并没有人发现,也许是没人在家,也许是看到了,故意不出来。
回到家,他胡乱扒了口饭,就跑到厢房里,倒在床上,一句话都不说。当然,也没人说。伤口很痛,睡了一会儿,他翻起来,决定去文小富家找点药来敷。文小富是寨子里的土医师,小时候哪点不舒服了,娘都会带他去文小富家找药吃。吃了文小富的药,就好了。
何小红拄着棍子来到文小富家,看到文小富家婆娘正提着猪食桶去喂猪,何小红就喊:幺婶,我幺叔在家没有?我来找点药。这时候文小富开门出来,看到何小红一崴一崴的,就问道:咋个了小红?你脚杆着打到了?何小红走过去,搂开裤脚,伤口都淤血了,小腿肿得像碓杆一样粗。文小富一看吃了一惊:妈呀,这是哪家狗咬嘞?何小红正要回答他的话,文小富又接着说:你这个敷药不行哦,现在嘞狗咬人都是有毒的,你回家去,叫你爸爸带你去湾子镇上卫生院里打狂犬疫苗,不然你这个发作起来就不得了了,会死人嘞!
何小红一听傻眼了,哪个说的哦,以前不是不用打针吗?他心想。会不会是文小富看到自己没带礼信空脚空手的来,不想拿药给自己敷呢?他正待转身,文小富突然把他叫住:等一下,这里离湾子镇远,你先回来我给你消毒,不然你这个不得行,今天去人家都下班了,不消毒到了明天会更肿。这下子何小红才安心了些。幺婶喂猪回来,看到文小富在给他清洗伤口,鼻子倒抽一口冷气,走开了。
那天晚上何小红痛得一夜睡不着。他爹大半夜才回来,回来就醉醺醺地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何小红就起了。他走到何大有床前,推了他几下说:爸爸,我着狗咬了,脚杆太痛得很,文幺叔说要去镇上打针,不然会死人嘞。你带我去嘛!何大有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翻了个身,又睡着了。何小红继续推他爹,又重复了一遍:爸爸,我着狗咬了,文幺叔叫你带我去打针,不去要死人嘞!这回何大有发脾气了,鬼声鬼气地吼道:要死你就死,没看到老子在睡觉啊,狗咬你?哪家狗咬你嘛?不会自己找点药来敷?打什么针,要是不打针就死人老子早就死了几十次了。
被何大有这么一吼,何小红就生气了。他什么都没说,走出房间来,“嘭”地一声把门砸关了。他走到院坝里,坐在板凳上,他感到很委屈,他很想哭,但还是忍住没哭出来。他想:要是娘在就好了,她一定不会吼自己,一定会带自己去打针的,至少会带自己去找药。这么一想,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他紧紧咬着嘴皮,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奶奶在火房里做早饭,看到何小红坐在院坝里哭,就着急拄着拐棍出来了。“小红,你咋个了?你哪点不舒服了你在这哭?让奶奶看看!”这下子何小红哭得更伤心了,他把裤脚提上来,伤口四面肿得青红紫绿的,那个娃娃嘴一样的肉坑中间,有一丝白森森的子肉像豆芽一样立着。
奶奶给了何小红一百六十五块钱,叫他自己去湾子镇打针,叮嘱说:小红啊,你爸爸不争气,要是他有本事,就带你去找陈小宝家麻烦了,但是他这个鬼样子,我们惹不起人家了。我只有这点钱了,这是上个月发的低保钱,你自己拿去打针吧。早点回来,奶奶做饭等你。何小红含泪接过奶奶手里的票子,他感到那薄薄的一小叠旧票子显得无比沉重。出了村口,正好遇到何贵发骑摩托车去湾子镇办事,他就搭上何贵发的摩托车朝湾子镇去了。
但是何小红并没有打上针。到了卫生院,一个大概三十多岁的女医生问他带医疗本没有,何
小红说什么是医疗本?医生白他一眼,又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何家坡何小红。”他说。那个女医生在电脑上噼噼啪啪按了一会儿,抬起脑壳就说要六百块钱。何小红听到“六百块”几个字,一声不吭就走出来了。
他去一个小诊所简单包扎了,开了一点药,一共花了四十块钱。然后又搭上何贵发的摩托车回家去了。他很愤怒,他决定一个人去陈小宝家找他家麻烦。
他来到陈小宝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陈小宝正端着一碗饭蹲在门口吃,看到他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就站起来回家去了。何小红注意到,陈小宝的饭碗里有一大块炒腊肉,腊肉,他已经好久没吃到腊肉了。他不由得咽了一回口水。他还注意到,陈家那只着瘟的恶狗已经被拴住了。他推开门,只有陈小宝家妈和陈小宝在家,等他说明情况,陈小宝家妈就拉下脸来,不分红黑说道:“何小红,你一个娃娃家不要乱说哦,我家黑狗会咬你?你肉香得很?我家黑狗这两个月都是拴着的,不信自己去看,快点滚回家去,再在这里乱说我对你不客气了。”何小红再也忍不住了,委屈和愤怒壮了他的胆,他破口骂道:“我日……”后面的还没骂出来,陈小宝家妈一下子吼起来:你日什么何小红?你日什么你给老娘说清楚,烂私儿,毛都还没长出来就会骂人了?滚出去,别在我家,滚。何小红还想还嘴,这时陈小宝家爸爸就推开门走进来了,一进来,就拿眼睛瞪着何小红,这样,何小红就心虚了;这样,他只好走出来,他只好回家去!
他没有把剩下的钱还给奶奶,他吃了三大碗饭。
他很伤心。他没有哭。他在等,等着自己的伤快点好。
四
太阳很大,下午三点左右,何小红终于等来了机会。陈小虎这会儿一定在教室里傻呆呆地坐着,他爹他娘背着背篓去地里收苞谷去了。也就是说,这会儿,陈小宝家没人在家了。好几天了,何小红都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他从陈小宝家门口的地坎下钻出来,蹑手蹑脚地朝陈小宝家门口走去,那只黑狗还是拴着的,没等他走近,黑狗就灵敏地站起来,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这眼神让他想起了陈小宝的爹,想起两个多月前那次失败的抗争。换做其它狗,肯定狂吠了,但这只狗没有。何小红把预先准备好的一小块腊肉扔给黑狗,黑狗就欢快地吃起来了,全然忘记了不久前血的仇恨。黑狗专心吃肉,就顾不上三只小狗崽了。于是何小红迅疾闪过去,捉了三只小狗崽,装进麻袋,跑了。
事实上,没有谁料到何小红会这样做,也没有谁料到,一个小屁娃,竟然做得出来哦。
杀第一只狗崽时,何小红有一丝丝犹豫,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当他提起裤脚,再次看到腿上的伤疤,他不再犹豫,举起了手中的尖刀,那是一把杀猪用的刀,是一把被十三岁的何小红反复磨得锋利无比的尖刀。手中的狗崽来不及反应,尖刀就割破了它的喉咙。并没有流多少血,至少,在何小红看了,比自己流的血,那是差得远了。
接着是第二只。第二只狗崽似乎比前一只聪明些,它知道挣扎,它知道危险就要降临,但它的挣扎注定是无效的。尖刀穿进它的喉咙,它哼了几声,这一次的血多了些,血流出来后,它哼了几下,呜呜几声,弱弱的,随机脚一蹬,断了气。
第三只狗崽,何小红突然改变主意,他不想让它这么快就死了,他觉得这太便宜它们了。如果说,杀第一只和第二只时何小红想起的是陈小宝和他爹,那么,最后这只狗崽,毫无疑问,他想到的是那个烂婆娘,那个叫他滚,骂他烂私儿,骂他毛都没长出来的恶婆娘。他甚至想过,某一天,跑到那个烂婆娘面前,裤子一脱,告诉她:看,你骂老子毛都没长出来,老子证明给你看,自己看清楚,这是什么!想归想,他始终有所忌惮,陈小宝家爹,他知道,目前自己肯定干不过陈小宝家爹。
于是何小红找来一根绳子,扎住狗嘴,让它叫不出声,然后,他细致地捉起一只脚,一刀划下去,毛茸茸的小狗脚立刻被划出一道口子,接着淌出血来。他又重复了三次相同的动作,这最后一只代表着那个恶婆娘的小狗,就被划出了四个口子。狗血从刀口处流出来,在这个深秋的下午显得格外刺目。何小红目睹叫不出声狗崽翻滚,挣扎,绝望。它用两颗幽黑的眼珠子看他,一开始小眼珠转得快,慢慢地,它就疲惫了,就转不动了,就生出一种可怜巴巴的白色眼屎来。他用膨胀的眼刀戳它。从母亲离开以来,他第一次获得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获得一种年难以言表的满足。那只狗,那只被捆绑的绝望的狗,至少折腾了半个钟头,才动弹不得,咽了气。
何小红本想把这些狗尸体装起来,扔回陈小宝家院子里的,为了下一步计划,他放弃了这一想法。
陈小宝家妈在门口插了一把香,天还没放黑就支起腰杆开始咒:是哪个偷了我家三个狗儿,是哪个天杀的,哪个出门不得好死的,哪个砍脑壳的,哪个死全家的,哪个偷了我家狗他不得好死,他断子绝孙,他得干痨病,他要着瘟收……香燃完了一把她又重新点上,整个何家坡的人都听到了,但这种时候没有人敢去劝,也没有人敢去搭话。按照何家坡一直以来的规矩,这种时候有谁上去搭话,有谁上去劝,就证明干了坏事的不是他就是他家的亲人。天黑了,陈小宝家没有开灯,整个寨子里只听到那女人恶毒的咒骂声,阴风惨惨的。何小红当然也听到了,他在心里笑,他就是要她咒,他觉得那个死婆娘最好一直咒下去,最好不要停下来,最好咒得嗓子都哑了累死了才舒服呢!他自言自语:死婆娘,更好的戏还在后面呢!
从七月间开始,何小红就去湾子镇上的初中了。他没住成校,他走读。每天早上六点钟就得起床,匆匆吃完早饭,紧赶慢赶,一个半小时才能走到教室。晚上放学,又得花上两个小时摇回来。这一天,何小红又逃学了。他又猫到了陈小宝家门口的地坎脚,等陈小宝家爹妈出了家门,他迅速蹿将出来,朝着这最后一只黑母狗贴过去,摸出预先准备好的一坨腊肉——里面包着他在湾子镇买的耗子药。腊肉扔出去,他亲自看着那黑狗吃完,才放心地回到地坎下,悄悄注视着那 狗的动作。果然,黑狗这就开始原地打转了,然后狗腿就软下来,卧在地上,呼着气,那狗嘴巴里就有了白沫子。何小红看着,心里窃喜,他想,冤有头债有主,这一次,可以完整地报了仇啦!他的脸上浮现出餍足而怪异的笑,那是一种变异的笑,一种骇人的笑。狗闷哼一会儿,就断了气。何小红放心大胆地走了。但他不敢回家,这会儿还没到放学时间,他打算跑到偏坡地玩一玩,消磨剩下的时间,也看看自家的地。
地里的苞谷已经收完了,今年苞谷不好,是他一个人收的。现在,地里只剩下歪来倒去的一溜苞谷草,他想,等周末了,他要把这些苞谷草全都割了,扎成捆,再背回家去。爹是没指望了,但是他已经长大了,他可以一边读书,一边做好家里的活路。他叉着手走进地里,像一个小老头那样,不慌不忙地,风把苞谷草吹得唰啦啦地响着。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好好开始吧!”
是的,何小红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他很快就十四岁了,这个家,以后得靠自己撑着。
这一次,陈小宝家妈却不咒了。
五
何大有不找文飞飞了。这段日子,他过得已经不像人样。终日醉醺醺的,木头木脑,呆呆乎乎,无所事事地四处游荡。冬天到了,他开始感觉到冷。他慢慢清醒,开始面对家中的一切。年迈的老母亲,上学的儿子。他想,日子得过下去。他依然很想文飞飞,想的同时也在恨着。一个家,没个女人算什么家呢?每想一次文飞飞,他就恨她一次;每恨她一次,又想她一回。这种两难的纠葛让他欲生欲死。他不知道文飞飞去了哪里,跟谁去了,这个世界太大了,大到即使你跑遍熟悉的不熟悉的路,问遍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找不到,你想要找的那个人。这个世界太大了。
从派出所出来,他以为吴所长定会尽快解决他们的事情,会督促文光明把钱还给他的,但是他错了。等了二十多天,吴所长才把他叫去,告诉他说:“何大有,你的事情我们一直在想着办法,我们调查清楚了,你说的那个存折确实不在文光明手里,是被文飞飞拿走了。至于文飞飞去了哪里,我们已经联系了县局,正在到处找人,相信很快就会把她找回来。你以后也不准再去文光明家闹事了,不然的话,就算我们不啰嗦你,你那两个舅子回来你还得死一回。再说真弄出什么事情来,你儿子和老人咋个过啊?你自己要想清楚。”吴所长像儿子何小红背书一样快速念完了这段话,就挥手示意他离开了。本来,拿不到那笔钱何大有心里有一万个不服气,他坚信那笔钱就在文光明那里,但是,听吴所长说现在连县局都在帮忙找文飞飞,他就多少有了一些安慰。县局,那得多大的官啊?没想到,这件事情居然连县局都能惊动!如果文飞飞真能找回来,他决定以后再也不打她了。只要人找到了,钱,钱可以再赚嘛。
到了冬天,还是没有一丝一毫关于文飞飞的消息。他去派出所问过无数次,一开始吴所长还稍微有点耐心,对他说找人需要时间,公安局接手的也不是他家这一件事,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处理。再后来,吴所长见都不见他了,只叫手下的人应付他,每次都是“没找到,找到了会通知你,回家去慢慢等。”他问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人家就来气了,唬他说:“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找到,都说了叫你回去有消息我们通知你,你这样烦不烦?”他就只好回家了。
冬天到了,何大有懒得去问了,也不想再找了。年关快到,他打算准备准备,过个像样的年。就是在这个时候,何大有发现何小红似乎有点不对劲。这几天,何小红瞌睡大得很,老是睡觉,叫他起来吃饭,声音稍微大了点,就把他吓得惊惊诧诧的,还时不时淌虚汗。何大有觉着不对劲,就问:何小红,你是不是生病了?何小红拿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说:生病的是你吧何大有,这段时间你不是得疯病了吗?啥都不做,啥都不管。咋个,你的疯病好了,倒管起我来了?何大有有些生气,他想跳过去给何小红一窝脚,给他点厉害尝尝,但是转念一想,好像自己这段时间确实是何小红说的这样的。于是他就压住性子恨恨道:老子好球了!
但是何小红真的病了。这段时间,他发觉自己老口渴,可是沾到水就怕,更不敢喝下去,连汤都不敢喝,他还发起了高烧。奶奶以为他感冒了,就叫他吃了点感冒药,到床上去捂着。可他根本睡不住,尽管他瞌睡很来。他听到屋外的声音,风吹进瓦缝里的声音,母鸡咯哆咯哆的声音,奶奶推门的声音,猪圈里猪哼哼的声音,他心里就像鬼抓一样泼烦,就怕,他还出汗,出很多的汗,他很渴,但是连想到水都会让他一阵抽搐。这天早上他起来床,发觉之前被狗咬的伤口莫名其妙地瘙痒,他就用指甲去挠,结果他发现那伤疤竟然红肿起来。他纳闷,这不是早就好了吗?突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他脑海,他想,这下完蛋了,肯定是像文幺叔说的那样,得了狂犬病了。这样一想,他就被自己吓到了,一下子软瘫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缩成一团,不停发抖。
何大有进来叫他吃饭,他木呆呆地说了句:何大有,可能我要死球了!
何大有朝地上吐了一泡口水,骂道:小狗日嘞,要是一个小感冒都能死人,老子早就死了几十次了。说完后,何大有转身就出去了。
第二天,捡着何大有在门口劈柴歇息的当儿,何小红又给何大有说:爸爸,可能我真的要死了。
这下子,何大有有些诧异了,就伸手摸他说:高烧不是都退了嘛!但何大有还是去了趟湾子镇,
回来的时候提着一口袋药,还买来了一些豆腐,一条猪肚肉。
年关越来越近,何小红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何大有捡来的药他也吃了,一点效果都不得。奶奶在炒花生,准备着过年的伙食了。他感到不能再这样继续缩在屋子里了,他要出去走走,随便去哪里都行。他脸也不洗,出门的时候,奶奶还以为他好了,他走出院子的时候,奶奶说:小红,你早点回哦!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是想出来,好多天了,他就那样裹在床上,东西吃不下,头发乱成一蓬,鸡窝草草一样立在脑壳上,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好顺着村子里的小路,沿路晃过去,路过陈小宝家门口的时候,何小红生怕他家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故意把头埋得低沉沉的。一阵冷风吹来,他裹紧了衣服,寒气就像锥子一样往身体里钻,使他浑身打颤颤。有时候,他是清醒的,有时候,他像是在做梦,他分不清到底什么时候是清醒,什么时候不清醒;分不清什么时候在做梦,什么时候没做梦。
走着,就来到了村口,哪里停着几架摩托车,何贵发也在那里。他不说话,径直过去了。走着,他就来到了滴水岩,滴水岩脚有一个鱼塘,那是外公家,不,是文光明家养鱼的水塘,有篮球场那么大。滴水岩背后就是文家偏坡,是他家的地,他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自家的地,偏偏要叫文家偏坡,没道理嘛!疑问大家都有,但是,不管你高兴不高兴,乐意不乐意,何家坡这个地方,就是这样。以前是,现在是,至于以后,不得哪个晓得。滴水岩是个不错的地方,以前,他经常和寨子里的娃娃来这里玩耍。那是一个大转弯,马路是绕着鱼塘走的,在湾子这边,只看得到一堵大石山,绕过那个湾子,才看得到滴水岩,看得到鱼塘,鱼塘镜子一般倒影出滴水岩的轮廓。现在,何小红就走到了那堵石山脚。他像个游魂一样,刚刚转过湾子,他就感觉不行了,因为刚刚绕过湾子,他就听到滴水岩滴水的声音了,那水流“哗哗哗”、“丁丁丁”、“咚咚咚”,杂乱的锣鼓声就是这样的吧,那些声音砸在石头上,又重新敲出新的响声……
他又犯病了,全身出汗,心里面像有几千只虫子在蠕动,在撕咬他,他不自禁发出呜呜的叫声。他想跑,仅有的一点理智告诉他,不能跑,一直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水,水,水有什么好怕的呢?怎么就会怕水呢?甚至连听到声音都怕?于是他一抖一抖地继续走过去,他朝着鱼塘走过去,但是,他终于还是跑起来了,他跑起来了,他朝着鱼塘跑去,他感到自己仿佛飘了起来,像一片羽毛,在微风的吹拂下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着弧线柔和而明亮,最珍贵的琴弦都不值它万一。跑起来,就再也停不住,他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风从耳边吹过,他跑起来,就像去赶赴一场盛大的宴席那样,朝着鱼塘扑了进去……
六
文成成说,那天他正在捞鱼,突然听到“咚”的一声,他转过身去,看到水塘被溅开一大圈波纹,他急忙收起渔网跑去看,又什么都看不见,他用长钩子去探,也没有探到什么,他还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了,就又继续回去捞鱼。“哪个晓得,晚上何大有就在到处找何小红了;哪个晓得,落水的是何小红。”他说这话的时候,何小红已经被装在木匣子里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何大有发疯一般朝他冲过来,眼泪大把大把地垮着,说:文成成,我日你烂妈,你见死不救,你不救何小红,老子要和你拼了。人们拉住何大有,最后,何大有软塌塌跌在地上,哭晕死过去了。
文小富说的是对的,何小红真是得了狂犬病!文小富还说,估计何小红落塘的时候,神志已经不清楚了!文小富还想再说点什么,人群中他媳妇剜了他一眼,他就不敢说下去了。
文飞飞可能知道何小红的死,可能也不知道。总之,一直到何小红上山,下土,她都没有出现。何大有基本上没管事,人们给他说什么,他只是呜呜哇哇地答应着,像一截被掏空的木头。他老娘,就是何大妈,何大妈比他好一点,需要什么了,就从家里翻出来!丧事花了一万多块钱,钱是文光明出的,事情也是文光明拿把握操办的。这个钱,文光明没有对何大有提过。
……
我们都希望何大有能够振作起来,他老娘甚至给他跪下了,说:“大有,儿啊,这个家,只有靠你了,要是你再不清醒起来,我们娘俩就是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咯!”何大有这个畜生,他老娘给他跪下了,他还在笑,他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接下来,就轮到我们遭殃了。何大有是疯了,话也不说,见人就鼓眼睛,就跺脚吹气。不到半年,寨子里的狗就陆陆续续死光,最后连狗毛都看不见一根!我的“金虎”死的时候,我是在是忍不住了,我想去找何大有,好好揍他一顿。老子就这么光杆司令一独条,好不容“金虎”愿意陪着我,我仅有的一点念想都被他毒死了。我是在忍不住,就去找何大有,走到他家,看到何大妈在煮猪食,我本来想问何大有去哪点了,就在我准备开口的时候,我看到了何大妈的眼睛。吐到嘴边的话,只好硬生生卡了回去。金虎,金虎,我的金虎。金虎死了,我暗自抹了好几回眼泪。
我把它埋在门口的核桃树下。
七
本来那天是要打房盖的,去到工地上之后,小四川又说水泥不够了,改天再打,于是我就去背水麻窝铲地坎去了。
施工队来了寨子之后,我认识了小四川,我给他买了一条烟,于是就可以经常去工地上做小工了。这样是很好的,一天八十块钱,我打算把这些钱存起来,万一哪天真的交上好运了,命里注定不该寡公一辈子,老天差给我个媳妇,这些钱就派上用场了!一个人的时候,我甚至睡在床上想过,万一某天寨子里哪个短命的死球了,我就去讨他婆娘,做了手术也无所谓,有几个娃娃都行。一个人,日子太苦,太不得意思了,那些娃娃我一定会当做自己亲生的带。可是,哪个短命鬼会成全我呢?想来想去,没有那个会死,所以我还是只有白天看晚上,晚上等天亮。不过要是真有个短命的,我希望是文小富,他婆娘虽然讨嫌,但是那身段,那奶子,那屁股……想着,我又忍不住在被窝里麻醉了一回。在工地上做小工的时候,我会把这种想法施加到小四川身上,小四川媳妇白得像猪油一样,我连看都不敢正面看一眼。有了这种想法,小四川上架子的时候,我就巴不得他掉下来砸死,这样,他媳妇就空出来了。但小四川狗日的仿佛是看破了我的阴谋,每一次上架子,都把安全带扎得紧紧实实的。哎!
那天太阳落坡的时候,我刚从背水麻窝铲地坎回来,就看到小四川带着施工队二十多号人把何大有家团团围了。那帮人来势汹汹,有的还拎着铲子棍棒,叫着嚷着,要何大有还他们狗。何大有早就溜了。他老娘缩在院坝里那棵老杏树下的椅子里,说不出什么话,只好不停地揩眼泪。后面派出所也来了,看来这次,事情真的闹大了,真的不好收拾了。我晓得,小四川不是好对付的人,况且,那条狼狗真的不是一般的狗,寨子里好多想吃便宜的人都见识过了,那狗灵得很。
何大有早就溜了,不过他能溜到哪里去呢?我很想帮帮他,让何大妈好过一点,多活一天是一天,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想了好多种办法,甚至去给小四川跪下都想过,但看今天这架势,那么多人,这会管用吗?哎!何大有啊何大有!当初是你毒死了金虎,现在出了事老子还要为你想办法,你倒是好了,跑球了,有本事你别回来了!
第二天我照样去工地上上班,可是刚刚走到工地门口,小四川就说:何二贵,以后你不用来了,你们这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种。你家弟兄毒死我狗的事情没完了!当时我就火了,我想说“我日你妈小四川,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才不是好种,你就是那条狼狗养的,现在你爹死了!”可是我没有说出来,他背后站着施工队的二十几号人。我只好憋着一肚子火,咬着牙齿转身走开了。
我没有直接回家,我去了何大有家,那时候何大妈正在院坝里剁一截干柴。看了一眼,我只好离开,走出来了。
唉!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八
太阳落坡时候,我在村口遇到文光明,倒是他先开口说话,他说:何二贵,那要走哪点去?老子一听就卵火涨,“走哪点去?你管球老子走哪点去,这路又不是你家修的。”他盯了我一眼,然后走开了。我又继续荡着,又看到文小富扛着根干柴远远朝我走过来,我是不想说话的,又是这个文小富开口了:“哎,二贵,你要走哪点去?”咦,我简直是……
想了想,算球了。实际上在何家坡这个地方,这就是人们打招呼的方式了,只怪老子今天心里有气。一个人边走着,我也问自己,我要走哪点去?想来想去,我不晓得要去哪里。有了,以后,人们再问我要走哪点去,我就说:老子找不到去处。对,就是这样!
(原载《山花》2016 年 3 月 B 版;后被2018年5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林中笛》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