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马儿真的没有活过十八岁。那个遥远得仿佛耗尽一生的傍晚,赵老先生坐在杨马儿家院坝里的核桃树椅子上,幽幽地咂着老皮烟,对着杨马儿的爷爷吐出这样一句话:“这个娃娃,是不可能熬过十八岁的。这是他的命。”那个时候,杨马儿正在院坝里追赶一只跛脚的母鸡。当然,他没有听到赵老先生的话,就算听到了,他也无法理解。那一年,他只有七岁。从那以后,这句话就咒语一般,压在杨天龙的心头。每每想起,背脊就一阵阵发凉。
谁也没有想到,最终预言变成了现实!
杨天龙是杨马儿的爷爷,但杨马儿从来不喊他“爷爷”,张口闭口,冷不丁就蹦出“龙老爷”来,这个喊法一度成为跑马坪人的笑话,在这个地方,男子娶媳妇之后,就要分家,从此之后爹就不叫爹了,叫“老爷”。所以,当人们听到杨马儿喊他爷爷“龙老爷”,就觉着荒谬、觉着滑稽、觉着这辈分像是乱了,叫人乱想。
其实,很久以前跑马坪是不叫跑马坪的,至于之后又叫了跑马坪,是杨天龙爷爷的爷爷搬到这里给起的名字。在那之前,这里叫“嘎啦仲”,鬼知道这嘎啦仲是个什么意思。杨家的老祖人逃难逃到这里,觉着这里山高皇帝远,又有水有地,就住下来了。那时这里只有稀稀落落的五六户穿青人,一小排茅草房,青灰色的,羊屎疙瘩一样洒落在河沟边,稀稀疏疏。那时,谁能想到多年以后这里会成为几百上千人的村子,代代繁衍;会淌出一条河水,渔船摆渡,来人如织?会不断将这大山深处的石旮旯开垦出来,种上各种各样的粮食蔬菜呢?
但是除了杨天龙之外,已经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跑马坪的来历了。杨马儿十六岁的时候,曾经问过他:“龙老爷,为什么跑马坪连马屎都见球不到哦?我长了这么大,硬是没见着一条马!”这个小喂狗的,他把一匹马说成一条马。杨天龙也懒得纠正,这个问题问到了老者的心窝窝里。原本,他打算在那个下午一五一十地将跑马坪的来历讲给杨马儿,就像当初讲给儿子杨铁锤那样;嘱咐他要牢牢记住,再讲给自己的下一代。没想到杨马儿问完之后拍拍屁股腚子就不见了,连个鬼影儿都找不着了。
杨老者只好披上衣服,牵着他那头小水牯朝河沟边走去,他的牛已经喂过了,天气炎热,他打算牵它去泡一泡,消消热气。那时,距离赵老先生坐在院坝里的核桃树椅子上幽幽地咂老皮烟,并吐出后来成真的咒语的那个傍晚已经九年。九年,杨马儿从一只小泥鳅长成一条龙了,会飞了;杨天龙眨个眼就不见了,消失了,肚子饿了才又回来;杨马儿长成一条龙,杨天龙这个名字里带着“龙”字的老者就管他不住了。事实上,杨老者也不想管他。说他是龙,那是抬举他。杨天龙暗自思忖着:成龙上天,成蛇钻草,随球他去吧!
又一个傍晚,暑气还没有散去,凉风还没有吹来,河沟里传来各种虫子的嘁喳声,小河水汩汩地流淌。又过了大半个钟头,才有一丝丝凉意慢慢透出来。杨天龙牵着他的小牯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尽管牛已经美美地泡了一个多钟头的水,但看起来还是很慵懒。杨天龙边走边想着:这会儿杨马儿回家来了没有呢?今天他又去什么地方疯去啦?锅里还剩下一些中午吃剩的饭,他会不会自己全部吃了呢?如果他给自己留一点,那今晚就懒得做饭了。
近来他总是这样,做什么都懒懒散散,更多的时候他愿意坐在院坝里砸老皮烟、喝浓茶;或者将水牛牵到河沟里,安静地看它吃草、看它有一下没一下地挥动着小扫把一样的尾巴。他的这种懒散与这会儿小水牯的慵懒有某些相似之处,但很显然,这不是同一个道理。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条日夜流淌的小河沟,跑马坪的人们将怎样生活!如果没有这条河沟,没有马蹄井,他们将翻过癞石梁子,到二三十里之外的王家坝子去背水,山路崎岖狭窄不说,这一来一回,得耗去大半天时间。一个汉子一天也只能勉强背两三趟,背来那点水,还不够煮饭……如果没有这条河沟,没有马蹄井,跑马坪的人们就待不住,就会陆陆续续的搬走的,近几年,河沟里的水已经越来越小了。如果没有这条河沟,杨天龙有可能就会渴死,他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是不会搬离跑马坪了,老了,走不动了;没有这条河沟,他也喂不了他的小牯子——跑马坪唯一的一头小水牛。
小河沟的水不是没有断过,杨天龙记得清清楚楚,在他的记忆中,河沟水只断过两次:第一次跑马坪发了人瘟,半数的人都死掉了,那年他还是个娃娃;第二次断水不久,儿子杨铁锤就出了事,和杨铁锤一起出事的还有两个穿青小伙子和何家坡的何桂武。直到现在,他们依然埋在二十里外的何家坡。逢年过节,杨天龙会给儿子烧纸钱、会供点好吃的饭菜、会和他们说说话。有时候跑到何家坡去说,有时候就在家里说,甚至是在地头,在床上说;他相信他们听得见,无论何时、何地,他相信亡灵无所不在!
二
那天早上,杨马儿老早就醒来了,但他不想起床,他躺在床上,把手伸到荞壳装的枕头里,来回地搓动,发出嚓嚓的声响。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小老鼠,这会儿,小老鼠钻进了小马驹的枕头,在不停地啃食荞壳枕芯。妈妈叫他小马驹,在七岁之前,他一直叫小马驹。妈妈在院坝里扫地,发出唰唰的声音;那是竹条子扫把扫在泥巴地上的声音,是晴朗的天气里才能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燥,有些刺耳,腮帮子有些发痒。
和以往任何一个早晨一样,小马驹想等妈妈扫完地、热好饭再起床。等他起来,爸爸也就回来了。爸爸每天早上回来都会背来一大木缸水,那时候何家坡还没有断水,那一大木缸水差不多够他们家用上一天的。爸爸回来之后他们一家就开始吃饭了。最近爸爸总是晚上出门,早上回来,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就像一截烧糊了的干柴,黑黢黢的,有点可怖。爸爸坐下来,杨马儿就蹭到爸爸怀里,然后一家人开始吃饭。小马驹知道,爸爸最近在何家坡挖煤炭。
杨马儿估摸着妈妈热好饭了,就从一只老鼠变回了小马驹,小马驹就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自己穿上衣服,走到院子里那棵桃树下尿尿。他刚刚尿到一半,突然卡住,尿不出了,因为他看到外公火急火燎地跑进院坝,大声喊着“何桂花、何桂花”,何桂花是妈妈的名字,外公突如其来,吓卡了小马驹的尿尿。在他的印象中,外公从未这么早来过家里。接着,他就听到饭碗砸在地上摔破的“哐当”声,接着,妈妈就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接着,爷爷就从门口的菜地里跑回来了,他们家就一下来了好多人,连他最恨的陈二蛋的爹也来了,接着,就有好多人在他们家一齐放声大哭!小马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哭,但是看到家里乱成一团、那么多人都哭起来,他就害怕,也跟着哭起来。不过没哭多久他就停下了,因为他看到大人们都走了,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薅刀、锄头、撮箕等。小马驹被二奶奶带到她家,二奶奶给他热了一碗酸汤饭,还在饭里放了一小块烤得黄酥酥的豆豉。小马驹已经很饿了,就开心地大口大口吃起来。
那一年,杨马儿五岁。
杨铁锤和两个穿青小伙是被煤槽子压死的,其中一个穿青小伙,就是陈二蛋的哥哥陈大军。和他们一起被压死的还有何家坡的何桂武——小马驹的二舅。那是一个挖了几代人的槽子,槽子已经挖得很深,但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情。谁能想到啊,偏偏就在那天出事了。
那天早上,何绍光家的火熄了,他往火里塞了些柴草,打算去槽子上捡几个炭颗来把火烧燃,哪知道,走到槽子边一看,妈哟,哪里还有什么槽子,周围的土往下陷了一大片,槽子跨塌了……
跑马坪的人们赶到何家坡的时候,何家坡的男女老少早就围在槽子边,他们烧香烧纸、又哭又拜,男人们已经刨了几个钟头,妄图抢在死神之前,将槽子里的四条人命掘出来。何家坡的人们迅速加入,大伙儿忘记了哭泣,拼了命地刨土!他们一直刨,一直刨,刨了三天三夜……
槽子出事前一个星期,跑马坪就已断水。跑马坪的所有用水,全靠那条小河沟,跑马坪的人们在河沟的上游凿了一口井,叫马蹄井,大家就靠着马蹄井吃水。水是从马鬃岭淌来的,马鬃岭奇高奇险,耸立在跑马坪北面,上边长满了古树灌木和齐腰深的杂草,岩石裸露出来的空当,白森森的,如同死人的白骨。马鬃岭没有谁上去过。祖先们留下戒条:子孙后代,任何人不得上马鬃岭!跑马坪断水,是从小河沟开始的,最后是马蹄井,马蹄井的水一断,人们就算抓石头打天,也再不能在跑马坪找出哪怕一滴水来了。
杨天龙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隐秘的想法,但他不敢说出来。这个想法他只给赵老先生说过,在跑马坪,赵老先生是他最信得过的人。儿子杨铁锤的死使得他的这个想法更加强烈了。他对赵老先生说:“老赵,你说,假如我们找几个人沿着河沟水一直往上,猫上马鬃岭去,直到最终找到水源,然后设法打一口更大的井,再设法把水引下来,这样跑马坪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断水,也再不会出大事了?”赵老先生听到这话,吃惊不小,他万万想不到,这个瓜头瓜脑的鬼老者,心里竟然埋藏着这样天大的事情,胆子简直是太大了。不过他依然故作镇定,只拿那浑浊中隐隐露着神秘的眼睛盯着杨天龙,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杨老者,怕你是不要命了哦!先人立下的规矩你不会忘了吧?”“我一直记到嘞”,杨天龙说。赵老先生心里打鼓一般,砰咚乱跳,几十年治丧和风水研究的直觉告诉他,绝对不能这样做:“杨老者,这个话你说这一次就算了,说多了会遭到报应嘞!到时候你不要说我没有提醒过你!这样做是大忌你晓得不晓得?”
回到家里,赵老先生一夜没睡,上半夜他在点着煤油灯翻书,翻学艺时师父给自己的红布包好的那几本讲究的风水书;下半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丝毫睡意。他知道,其实杨天龙的说法从风水上来讲没有什么不行的,相反,还可能打通跑马坪的脉象,但他就是不赞成这种做法。“违逆祖宗的规矩,这可是大忌啊!更何况,马鬃岭那么陡的山梁子,当真能找到一块地打井?”他想。还有,就算自己支持杨天龙,这件事怕也行不通哦!跑马坪的大部分人都会站出来反对的,剩下的少数人,哪几个有胆量爬上马鬃岭呢?
这一夜,杨天龙也没有睡着。赵老先生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使他受到了打击。他心里面老早就把赵老先生当作最理解自己的人。他以为老赵会同意他的想法的,就算一时不敢付诸实践,至少得表个态吧?当然,当然他知道这种做法是大忌,可是,可是可是……
这一夜他连眼睛都没有闭,应该说,一连好几个晚上他都没有闭眼了,他沉浸在失去儿子的巨大悲痛中沉浸在死亡带来的悲痛中,尽管他经历过太多次死亡。老伴去了多年,现在儿子又先自己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连尸骨棒棒都看不见呐!寒心!儿媳妇还年轻!孙子那么小!这个家,还撑得下去吗?虽说自从儿子杨铁锤结婚,他们就分家了,但在杨天龙心里,这个家从来不曾分开过。有啥好吃的、好用的,照样不会少了儿子儿媳,他知道,杨铁锤嘴上不说,实际心里头也是这么个想法,只不过大家都这样做,可不能坏了规矩呀。是啊,就这么个儿子,一根独苗苗,一棵独根根,分来分去,还能分出个什么卵来?
这一夜只有小马驹睡得最香,何桂花拿出了自己与杨铁锤结婚时的大红铺盖,盖在自己和儿子的床上,那床被子,结婚不久她就把它锁到箱子里,他舍不得用。这个夜晚,杨铁锤那个天杀的短命的死去了八天的这个夜晚,那个不争气的兄弟何桂武死去八天的夜晚,她拿出了那床红被子,红被子上绣着双鸳鸯,她把它理开,盖在了儿子的身上。
小马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新、这么红、这么大的铺盖,更没有盖过这么柔软、这么暖和、这么舒服的铺盖。盖着这床大红铺盖,比过年时吃到猪脚肉、吃到糯米粑粑还要享受,就像妈妈的手在他的身上缓慢地抚过,像在躺冬天的夜晚,炭火旁的大木盆里洗热水澡,热乎乎的水滴从他身上滑下去,麻酥酥的,惬意极了。这一夜,小马驹睡得很香,一觉仿佛睡了好几个世纪。
快到天亮的时候,何桂花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儿子长大了,娶媳妇儿了,新娘坐在儿子的婚床上,羞答答的。她走近一看,啊呀!吓了一跳,原来新娘就是自己!他往外一看,杨铁锤和何桂武两个穿着新衣服站在门槛上盈盈地笑。她猛地惊醒,这个奇怪的梦使她浑身酸痛。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也不知道这个骇人的梦预示着什么,她揭开铺盖,翻起身来坐在床沿上,想着埋在不知有多深的槽子里的丈夫和弟弟。她没有哭,也许,在过去的八天,她已经流完了她年轻却又薄命的一生的眼泪。身边的小马驹睡得正香。
槽子出事一个半月之后,马蹄井又出水了。这期间,没有人知道赵老先生烧了多少纸钱、念了多少经文;没有人知道杨天龙许了多少愿、求了好几次菩萨;更没有人知道村北陈姓穿青人们暗中做了多少场法事、各家各户,都在暗中进行着自以为会有用的努力。这些日子,所有人都沉浸在无边的悲痛中,小心翼翼,没有谁敢把这些程式搬到台面上来,尽管大家都希望马蹄井能快点出水,小河沟快点淌上水,但当马蹄井真正出水的那天,并没有人表现出欣喜。包括小孩子。似乎井水河水只是去走了趟亲戚、去睡了一觉,现在,就又苏醒回来了,回来之后,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香甜。
小马驹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他问妈妈,妈妈告诉他:死就是爬上马鬃岭顶顶去,你爸爸爬上马鬃岭顶顶去了,还有你二舅,他们一起去的,他们再也不回来了。小马驹不信妈妈,明明爷爷说过,等我长大爸爸就会回来的。他觉得妈妈在骗他,就跳着跑到爷爷的厢房里去,将妈妈一个人丢在幽暗的房间。这样,屋子里就又只剩下何桂花一个人,像一盏行将熄灭的煤油灯。自从出事之后,多数时间她都待在屋子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即使夜晚,将儿子哄睡之后,她也要坐上很久,也不点油灯,屋子里黑压压。
她才二十多岁!她那样一天天待在阴森的屋子里,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想,又什么都想了。这个女人,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谁真正走进过她的内心世界;这个女人,面对着跑马坪十年如一日寂静的时光、灰暗的停滞的时光,一点一点死去。如同一枝妩媚的花朵,在一点一点枯萎,凋谢,零落,最后化作泥土,融入山峦与泥土,融入永恒。
一年后的一个下午,人们从癞石梁子脚下的山旮旯里抬回了她的尸体,这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死的时候,看起来已经四五十岁。这一年,小马驹六岁了,这一年,跑马坪传出谣言,杨天龙想做小马驹的爹,小马驹的妈受不住,跳崖自尽了。凑巧的是,从这一年开始,小马驹就叫杨天龙“龙老爷”而不是“爷爷”了。没有谁教小马驹,他自己就这么叫,怎么教也教不回来,打了好几次,还是那么叫。杨天龙气得差不多吐血,他不知道是哪个狗日的传出这个谣言,如果他知道,他会宰了那个断子绝孙的杂种,但是他不知道,所以他当然宰不了那个杂种,宰不成人,心里又憋着气,就要找个地方来出气,于是他就硬生生宰了那头自己养了好几年的老黄牛,从此之后,再不养黄牛。村里人以为这个老者疯了,只有赵老先生知道,他这是苦呐!心窝子里头苦,苦出水苦出血来!
宰了老黄牛,他给分成小块,叫小马驹每家送一块。只有赵老先生家不送,跑马坪人都知道,除了猪肉,其它肉类赵老先生一律不吃。看来这猪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二年,在小马驹即将到王家坝子上学的前几天,那些吃过杨老者牛肉的人家纷纷送来礼物,东家一匹布,西家一碗米,还有苞谷、洋芋等等,杂七杂八,杨老者收了不少。
在跑马坪人眼里,娃娃去王家坝子读书是件大事,因为大多数娃娃在上学之前,是从来没有机会走出跑马坪这个四面环山的小窝窝的,最关键的是,大部分娃娃是没有机会读书的,因为供不起,有些人家也不想供,留在家里,好好歹歹还可以干点农活,尽管他们也知道,读书,确确实实是件大事!
杨老者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坚定:这个娃娃太苦了,要把他送去读点书。
跑马坪这个小窝窝像一口与世隔绝的井,人们被装在井底,有如那些没有名字的虫子般,一辈子在这屁股大小的泥潭子里爬来爬去。总也爬不出来。娃娃去王家坝子上学,生命就算是见光了,就算是走出了跑马坪。走出跑马坪要翻过癞石梁子,小马驹的妈妈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上学之路,对小马驹来说,犹如针尖上的蜂蜜,甜蜜之后,往往伴随着尖锐的刺痛。当然,甜蜜往往是短暂而易逝的。他真切地感受到这种刺痛,也是后来的事了。
上学这一年,小马驹七岁。从上学的第一天开始,小马驹就不叫小马驹了,小马驹就叫杨马儿了。爷爷说,念书就要有个念书的样子,就要有个好名字,你以后就叫杨马儿。像马儿一样自由奔跑,能不能跑出去,跑出跑马坪,去喝外面的水,就看你的造化啦!
三
说起来,还真是这样,跑马坪人世世代代就都喝马蹄井的水。要想喝外面的水,难哟!要喝外面的水,除非是马蹄井断水了。
跑马坪第一次断水,杨天龙都还只有十来岁,还是个娃娃。那时候跑马坪人还没有现在的一小半。
那是一个阴天,早上起来,父亲就安排杨天龙去磨斧头。前一天晚上父亲就交代过他,说是明天要早起,然后去村北陈家树林砍树子。那时他们家住的还是茅草房,爹老早就决定要起一间大木房,那是他们一家人的梦想。一有时间,他们就去砍树,就去准备材料。村北的陈老者和杨天龙的父亲是好兄弟,他家有一大片树林,里面攀枝树、梧桐树、核桃树、青冈树、香椿树、杜仲树……七行八样,什么树都有。陈老者跟杨天龙家父亲承诺过,只要他们需要,随时去砍,想砍哪棵砍哪棵,想砍多少砍多少。
他们砍倒第三棵树,这棵树是攀枝树,这时杨天龙感到口渴,父亲就让他去树林外陈老者家找水喝。他穿过树林,爬上一截苞谷地地坎,走过苞谷地,再绕过不知是哪家堆起的一小堆青草粪,就到陈老者家了。可是,正当他绕过那堆青草粪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他突然发现,陈老者家门口站着一个叫花子婆,那个叫花子婆穿得破破烂烂,头发脏兮兮的披在背上,眼睛通红,肚子胀鼓鼓的,皮肤紫黑,肩上背着个麻布口袋,里面有些实,仿佛是装着些什么。要知道,跑马坪常年常月不轻易有人进来,除了附近的几个寨子,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世界上会有这么个地方,还住着这么一小撮人。因此,后来经历的种种动荡、种种变革,翻天覆地,日换星移,但跑马坪人对此几乎一无所知。当然,也就没有波及到跑马坪。跑马坪人生活在那块屁股大小的地方,形同草木,自生自灭,无人问津。直到不知多少年后,王家坝子那边才来了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子,说:你们这里以后就叫跑马坪村了。那个干部还带来一个红本子,把各家各户的人名都记在了那个小本本上面……
跑马坪的人不轻易见到外面来的人,所以,他们见到外人,就会表现出格外的惊奇。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大白光天的,这跑马坪居然来了个叫花子婆。叫花子婆他们见到过,但是长着这副模样的,据事后上了年纪的老人回忆,似乎从来不曾有过。杨天龙打住脚,看见这叫花子婆,他感到有些心慌,有点惧怕。陈老者站在他家门边,高声大气地说:你不要进来,要饭我家有,要苞谷我家也有,但是你要苞谷花,还要撒糖的,我家麻烦不起,你要就给你一碗苞谷,不要就算球,哪个有时间给你啰哩吧嗦嘞嘛!这时,陈老者家门口已经聚了一小群人,大多数是孩子,来看热闹了,但看到了叫花子的模样后,一个个都被骇住了,都远远地缩着不敢出气。
杨天龙这才走过去,原来,那个叫花子婆是来讨苞谷花,还要撒糖。苞谷家家都有,但是大多数人家是没有糖的,糖,那得翻山跨梁,得去王家坝子才买得到,就算有,哪个舍得?再说了,苞谷花也不方便,不支起火来炒上个大半天哪里会有苞谷花哦!撒糖的苞谷花,就连跑马坪人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弄一点来混嘴。
但是那个叫花子婆就是只要撒糖的苞谷花,其他的什么都不要,说就算是给金子她都不要。这把大家惹泼烦了,结果,到了中午,叫花子婆走完跑马坪所有人家,居然一无所获!
大家一致认为,那个叫花子婆真是太刁钻了,一个要饭的,给她饭就行了嘛!再不行,给点苞谷,让她自己带着走。可是,她居然要苞谷花,而且还要撒糖的,这太不讲道理了,简直太过分!
喝过水之后,杨天龙就回到树林里,和爹继续砍树。他们准备把那些树砍好,等水分干了再来扛,那样就会轻得多,扛起来就不费力了。到了下午,树林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杨天龙耳朵尖,仔细一听,好像是马蹄井那个方向传来的。于是他们放下手中的活路,急急忙忙地跑出去。
跑到马蹄井一看,哎呀,早上要饭的那个叫花子婆死球了。就死在马蹄井边上。她一直背在身上的麻布口袋,却沉到马蹄井里面去了。这让跑马坪人吃惊不小。也许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也许,在即将发生什么重大事情之前,总会有些异样的征兆,来预示随之而来的重大事件。
人们七嘴八舌,纷纷猜测叫花子婆的死因,有惊恐、有叹息、有愤怒、还有一绺绺轻易不能察觉的悔意。是饿死的吧?但随后从井里捞出的麻布口袋迅速证明了这个推断的错误。因为里面居然装得有一大块糯米粑粑。糯米粑粑,跑马坪甚至逢年过节都不一定能吃上。不是饿死的,那看来是病死的了?当有人说出这个想法时,把大家吓了一跳,有种恍然大悟的意思。看她那血红眼睛,那胀得大大的肚子,碓杆粗细的双腿,那煤炭一样黢黑的肤色,是了,一定是了,人们一致认定,这老叫花子婆就是病死的。走到这里,走不动了,阳寿活该尽了,就落气了。事实上,他们的推断完全正确。叫花子婆不仅是得病死的,还是得大病、重病死的。到底是什么病?到现在依然是个迷。跑马坪通用的说法是:人瘟!
在寨子里几个老者的主持下,叫花子婆被大家草草地掩于寨子西面一块土台台上。
死人埋下第二天,怪事就出现了。陈老妈妈一大早去马蹄井挑水,在她后面去挑水的人们刚走到半路,就听到她呼天抢地的惨叫,那声音,杀猪样,锥心般尖利。接着,就看到陈老妈妈跌跌撞撞地踩回来,才不多远,就一下子撂倒在地,不省人事。挑水的人们赶忙把她扶起来,对着人中狠狠掐,半晌,才醒过来,凄惨地呻吟:天菩萨……龙……龙……龙盘在马蹄井……拐了……
没有谁敢相信陈老妈妈的话,但看她的样子,又不像是假的。男人们提刀弄棒,鼓起胆子朝马蹄井一路抖过去,然而,马蹄井什么都没有。别说龙,就连小水蛇都看不见一条,甚至连鸟都没有一只。虚惊一场,惊出来一身冷汗。
那一整天,陈老妈妈什么都吃不下。傍晚,她的眼睛开始发肿,布满血丝,且越来越红。当天晚上,肚子开始发胀。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中午,陈老妈妈就这样断气了。死相居然跟老叫花子婆一模一样。这个时候,马蹄井的井水已经见底了。
接着,是陈老妈妈的老伴,她的儿子,儿媳妇,与她接触紧密的人开始接二连三咽气,症状基本一样。所有跑马坪人被笼罩于怪病与死亡阴影之中。马蹄井彻底断水。
跑马坪开始无休止地扫鬼、跳神、烧香烧纸、杀猪宰羊供菩萨。没有用。被人瘟惹上的人在一天天增多,死的人一天天增多。也就是在这场人瘟中,杨天龙的老爹、老娘落心了,姐姐落心了,家中只剩下了他一个!原本他以为自己也是活不成。这时,活着的人们开始想起那个叫花子婆,想起她诡异的到来和死去,想到她特殊的乞讨,于是一些人家开始按照叫花子婆说的那样,炒苞谷花,撒上糖吃。
果然,吃了撒糖的苞谷花人瘟有了一定好转,病重的当然无济于事,刚刚染上的确乎止住一些。就家家炒苞谷花撒糖吃,没有糖的,想方设法,卖牲口卖粮食也要弄来。又过去几天,这下,跑马坪人面对的不仅是人瘟和断水的威胁,更严重的是绝望。活着的人们开始不停的四处寻找水源,只是白费力气。只好又重背上木缸子,往返于何家坡与跑马坪之间,只为背来那救命的水。现在,整个跑马坪人犹如风干于悬崖上的藤曼,风一吹,随时可能消失殆尽。
他们几乎失望了,几乎就要放弃,以为,这回上天就要收回这个寨子所有人命。连附近几个村寨也陷入巨大恐慌之中。何家坡、王家坝子、消息甚至都传到湾子镇了。何家坡的人开始拒绝跑马坪人去他们寨子里背水,他们把水装好,派人送到跑马坪背水必经的山头,让他们自己背回去。王家坝人也不准他们再踏进王家坝子一步。
就在所有人以为逃不出人瘟,必死无疑,陷入绝望之时,终于,天不绝人路(也许是跑马坪不当消失),这天跑马坪来了一个老和尚,这也是跑马坪有史以来见到的唯一一个和尚,之前没有,往后也没有。和尚来到跑马坪,人们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仿佛在即将走向死亡的瞬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他们不会再放手了。这一年,跑马坪发生的怪事太多太多,他们已经无法用已知的少得可怜的生活经验来解释,来应付;也不能用同样少得可怜的词语来形容。他们希望老和尚能引导他们,找到活下去的途径、找到生的可能。
老和尚异常平静: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你们法事也做足了,功德业已圆满。接下来只要听我的,按照我的要求行事,即可脱离孽海。
一切按照老和尚的指挥井然有序地行进着:挖坟、开棺、焚尸、撒石灰、施圣水、诵经,跑马坪被一股从死亡废墟之中脱胎换骨转换而来的气味所覆盖,那是一种无法看清无法辨识却处处存在的气味,是一种包含了太多泪水与失望,解脱与信念的气味。
从老叫花子婆开始,所有在这场人瘟中死去的人,全部被挖出来焚烧。老和尚配制了两种圣水,一种洒在房前屋后和死过人、埋过人的地方;一种给患上人瘟还未死去的人喝。果然,人瘟看起来即将成为过去。谢天谢地,从老和尚到跑马坪那天起,这里真的就没再死过人。
最后,老和尚把所有活下来的大人娃娃召集起来,聚在马蹄井,大家齐刷刷地跪在马蹄井前,跟着老和尚诵经,几个钟头过去了,太阳照在他们的头上、他们的脸上、他们粗糙的衣衫上,照在马蹄井井口的石头上,照着跑马坪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寸土地,照着每一头牲口、每一个生命,他们跪在那里,仿佛一群围困的蚂蚁。不,与蚂蚁相比他们显然脆弱更多。
临近黄昏,老和尚缓缓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灰,从人们手里接过锄头,坐进预先准备好的吊篮里,梭进井里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家心知肚明,还能不能继续在跑马坪活下去,就看马蹄井了,就看这一次,老和尚能不能从马蹄井底抠出水来了。事实上,自从断水开始,人们就不止一次钻到井底掘过井,并没有用。
天渐擦黑,老和尚终于一身疲惫地出来,芒鞋和绑腿全部打湿……
水啊,这救命的良药,你是命运的判官,是生与死的主宰啊!这一次,马蹄井的水比以往更大,更清,更满啦!
老和尚来无影去无踪,当天晚上就从这个苦难的山洼消失。这突如其来的人瘟、死亡、惊恐、混乱、一切重又归于平静。仿佛是一个梦,仿佛一切从来不曾发生。大梦方醒,却早物是人非,像是醒在另一个梦里。从这个时候开始,跑马坪就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跑马坪喽。
在杨天龙的老年,跑马坪第二次断水时,回忆起这次几乎灭绝性的天灾,他依然惊恐万分。尽管第二次断水给他带来的打击几乎同样是致命。
等到新一天的太阳再次亮堂堂地爬到马鬃岭,剩下的一小撮人擦干眼泪,从布满亡灵味道的墓中走出,战战兢兢地重新整理那些纷乱的思绪,迎着剩余不多的人世眷念,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展开了看似不一样实则并无二致的生活。
四
往事在埋藏于记忆深处,经年之后仿佛从不记起,却又从未隐去。杨马儿的读书生活不紧不慢行进着,然而与杨天龙预想中的相差甚远。他以为,读了书孙子会变得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会发生大变化甚至由此改变命运。几年过去,他看不到孙子朝着任何好的方面发展。失望像一棵越冬后的何首乌藤子慢慢地生长在这个老者内心并不辽阔的原野上。
只有杨马儿自己清楚,这几年他是怎么读的书。先生给的书本,没到手几天就丢了,多少日子,他趴在癞石梁子的树林里睡觉,睡醒了就爬树、抓鸟、捉虫子、抠泥巴、玩石头、疯跑……傍晚,就背着爷爷给他缝制的麻布书包屁颠屁颠地溜回家去,这时爷爷早已为他准备好晚饭。
山中的时光迟缓而又寂静,日子一天天过去,杨马儿一天天长大,真的如同一只康健的小马驹,身体结实着,从来没生过什么病,连发热拉肚子都不曾有。这让杨天龙省心不少。慢慢地,杨马儿发现自己和爷爷的话越来越少了,没事时,他多数时间愿意自个儿待着,把弄些小玩意儿、或者去河沟边溜达。
自从他第一次踏进王家坝子,踏进那个在爷爷嘴里被描绘得神神秘秘的学堂,他就发现,那个地方,不适合自己。学堂的板凳他坐不住,烫屁股。他想要的,是自在的生活。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在”这个词语,也不理解什么是自在的生活。他也不喜欢和学堂里的同龄孩子打交道,他喜欢和自己玩。总之,打心底里他排斥王家坝子这个地方,排斥这里的一切。
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了六七年。这六七年,字没学到几个,倒是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子。这全仰仗他逃学的功夫,癞石梁子基本上每一个角落都被他翻遍了,早晨跑上去,晚上跑回来,林子里是他的自由王国,是他玩乐的天地。学堂先生觉着他不是个识文断字的料,也懒得管他,本想直接劝他退学了事,但跑马坪山高地远,谁情愿爬坡下坎地去跑呐!因此,来与不来,听与不听,就全由着杨马儿啦!
癞石梁子与马鬃岭遥遥相望,站在癞石梁子顶上,可以看到马鬃岭裸露的岩石、苍翠的树木。冬天,在所有山头还没有结冰时,马鬃岭老早就雪白一片,那些雪白扣在马鬃岭头顶,仿佛精致的白帽子。临近开春冰雪消融,阳光的照耀下马鬃岭金光闪闪,恍如仙境。每每这样的时刻,杨马儿就安静地坐在癞石梁子顶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马鬃岭,注视着柔软的阳光,是如何一点一点消融着那洁白的帷幔,如何一点一点给那些茂盛的草木镀上金光。直到眼睛发胀,直到流出泪水,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仿佛凝视着一个遥远的梦,那个梦里,有他的前世今生,有他的生死轮回,有跑马坪,有爸爸妈妈,有爷爷奶奶,也有王家坝子,有湾子镇,在他认识中,湾子镇也许是这个世界最遥远的尽头。但梦里的王家坝子和湾子镇也是柔软的,明亮的,不似现实中这样充满陌生、充满着一种天然的冷。他就那么仰望马鬃岭,宿命一般。一日一日,一天一天,一天天过去他长大,长壮实,像个小男人。
杨天龙真正意识到孙子长大时,杨马儿已经十四岁了。既然读书无望,杨天龙心想,不如就让他回来吧。回来干干活儿也好哇。缓几年,有合适的姑娘,就给杨马儿寻一门亲事,得把这个家的香火续下去啊!他想。但杨马儿这个砍脑壳的,随着自己慢慢变老,他也变得越来越调皮,越来越管他不住。
十四岁的杨马儿回到家里,杨天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三天三夜,用自己不多的积蓄从湾子镇买回来一头小水牯——跑马坪有史以来第一头小水牯。一头永远也不会长大,更不会下崽的小水牯。没几天,杨马儿就和小水牯打成一片,天天赶着小水牯去河沟里洗澡、吃草,天黑了才恋恋不舍地踱回来。那小水牯,有了这么个伙伴、却也自在。悠闲地吃着跑马坪的草、喝着跑马坪的水,没有一丝特立独行的味道。倒是那杨马儿,见着自家这整个跑马坪唯一的水牛,屁股蛋子就撅到天上去了,牛气冲天。任何人近不得那小水牯半步。
看着孙子这个样儿,杨天龙心里倒也高兴着。他已不愿过多责备孙子,他只想他平平安安长着,然后成家、立业。这个家,他杨马儿再不争气,就没指望啦。
回想自己这一生,心酸和苍凉潮水一般涌上这个头发斑白的老人心头。
十来岁,他就成了孤儿,在原本人就不多的跑马坪,更显形单影只。他没有自暴自弃,自己学着种地,洗衣做饭,操持起一个所谓的家。在邻里的帮助下,他活了下来,在孤独中长大,忍受着寂寞而又漫长的光阴的煎熬。二十四岁,他替父亲完成了他生前的愿望:盖起了一间大瓦房。也就是现在的家。清一色的杉树柱头,一溜火瓦,大进大出,宽敞明亮,引得寨子里的人们直竖大拇指,觉得他争气。盖完大瓦房,他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舒爽,像大家说的,他感觉自己确实争了口气。这口气,不是争给别人看的,是争给自己看的,是争给生活看的。
两年后,他娶了杨马儿的奶奶,陈氏。有了陈氏,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体会到了家的味道。新婚的那个夜晚,大汗淋漓之后,躺在他自己打的木床上,他对陈氏说:以后我就天天抱着你捅,你要像头母猪样给我一窝生十二个崽,我杨家香火就旺了,那样的话我啥都不要你做,天天烧香烧纸把你供起来都行!陈氏羞得紧,说道:哪个要你供,我有手有脚,自己做自己吃,嫁给你,给你生就是了嘛!
然而说归说,这陈氏终究不是母猪,结婚三年,只生了个杨铁锤,之后就再生不出来了。不管杨天龙怎么努力怎么倒腾,陈氏的肚子打那以后就漏气的皮球一般,再也鼓不起来。杨铁锤十五岁的时候,陈氏糊糊涂涂生了场病,才几天光景就一命呜呼了。
至于后来儿子杨铁锤是如何娶了何桂花,他又如何在自家大瓦房旁边起了一间厢房,儿媳妇何桂花如何生了杨马儿……他已经不想再回忆了。
他累。
杨马儿对小水牯的兴趣只是图个新鲜,两个月不到,就不乐意去放牛了。杨天龙只好自己照料起小水牯来。杨马儿什么都不想干,又回到了他以往的生活,不是往这个树林里钻,就是往那个山坡上跑,成天鬼鬼祟祟,一会儿捡回来一窝鸟蛋,一会儿拎回来野兔野鸡,再就是花花草草,乱七八糟。他的房间里堆满了锄头薅刀麻绳口袋、弯刀钉子背篓撮箕,像个杂货铺。
“这个鬼打的,脑壳背到筋了。”杨天龙说。
五
这样过了一年多,杨马儿的嘴角拔出毛茸茸一片青草。
“是时候成家了。”杨天龙心想。杨马儿似乎从来不曾想到这一节,依然整天自顾自玩耍。当爷爷正式告知这个决定时,他说:都行啊,早点晚点都可以。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杨天龙觉着这样也好,怕就怕他死活不肯,那就不好办了。
其实,杨天龙完全可以让杨马儿长上几年再为他物色对象的。可是,可是每当他想起那个遥远的傍晚,赵老先生恶毒的预言,他心里头就拧得紧、扭得急、绞得慌。
他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坚决不信。然而凭借他对赵老先生的了解和老赵与自己的交情,他想不出,赵老先生有什么理由编造这样一个残忍的预言。杨天龙无数次告诉自己,那是屁话,简直就是放屁。内心深处,却像有无数只虫子在缓缓蠕动一般。也许,骨子里他对这个预言是半信半疑的、甚至是倾向于相信的。这也是这个预言的可怕之处。杨天龙不敢面对自己内心的真!
杨天龙开始四处打听、斟酌合适的姑娘,进展得并不顺利。主要在于,杨马儿并不关心这个事情。本想征求杨马儿的意见,却每一次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时间一天天过去,杨老者一天比一天心急。似乎要娶媳妇的不是那杨马儿,倒变成自己了。
“龙老爷。”这个夜晚,杨天龙正准备上床睡觉,杨马儿意外地踱到自己的房间,径直坐在床上。杨天龙估摸着这娃娃定是有话要说,也许是想谈谈找媳妇儿的事,这就正中下怀啦。他就问:说吧,大孙子,你想说啥子?回答出乎他的意料:龙老爷,最近我经常在马蹄井附近玩,我在想,为什么跑马坪只有马蹄井这地方出水呢?要是多有几口井,那不是更好?杨天龙笑了,说:你以为我们不想?跑马坪人不得哪个不希望多几口井,关键是其他地方出不来水啊!然后,杨马儿问了之前问过的,也是杨天龙一直想讲给他,却没有机会讲的问题:龙老爷,为什么跑马坪到处都是关于马的名字,却没有马啊?
杨天龙拿出烟杆,装了一杆老皮烟,点燃,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床幌上,老皮烟嗤嗤冒着烟:说来话长啊!我早就想告诉你这些了,只是你一直不愿意待在我身边,我说的机会都没有呀!杨马儿急了,争道:龙老爷,我不是不愿意待在你身边,是我实在太忙了,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杨天龙笑了:今天晚上我就给你说了,以后你可要记住啊!记住,将来说给你的娃娃,一代一代传下去。
当年,我们杨家老祖人,也就是我爷爷的爷爷,是从江汉平原逃难,逃到贵州来的。说是当时族中一个在朝廷做官的祖人得罪权贵,被奸臣派人暗杀,凡是与这位祖人来往密切的,无一幸免。我们这一支的先祖当时是个武官,在平原一个马知府门下做事,与在朝廷做官的先祖是本家,且关系要好,因此受到了牵连。有一次马知府外出遇刺,他挺身而出,救了马知府一命,马知府因此铭记于心。出事时,马知府自知保他不住,就亲自把他送出城外,把自己日行千里的坐骑送给了我们的先祖、给他盘缠,要他向西而逃。先祖感激涕零,带上盘缠,骑马飞奔,一路披星戴月,就朝这边逃过来了。到了半路,听过路的客商说,马知府被杀了。先祖得知噩耗痛断肝肠,本想回头为马知府千里奔丧,报仇雪恨,回心一想,马知府是为救自己而遭此大难,若是自己再陷入奸人手中,那么黄泉之下,愧对了那马知府了。于是他只好含恨继续逃亡。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的先祖就逃到了贵州、逃到了湾子镇、逃到了王家坝子,那时候,也不知道这湾子镇、王家坝子是叫啥子名字哦!
“后来呢?”杨马儿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逃到王家坝子,他身上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一匹千里良驹,也跑成了西风瘦马。到了王家坝子,他估摸着跑远了,没人找得着了,于是就开始四处翻山,打算找个山林隐居下来。悲哀的是,在翻癞石梁子的时候,还没爬多远,那匹知府赠送的救命良驹就倒毙了。先祖念及种种,大放悲声,当场哭晕。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眼来,挣扎着爬上癞石梁子,就看到了跑马坪这块麻窝地。他走不动了,就在这里住了下来。在当地穿青人的帮助下,他们把那匹马抬到跑马坪,埋在神山马鬃岭脚下。
我们这个先祖虽是个武官,却也能识文断字,为纪念马知府和这匹良驹的救命之恩,就按汉文将这里命名为跑马坪,再就是马蹄井,马鬃岭,并立下规矩,从此之后,子子孙孙,不准养马。事实上,在这之前跑马坪也从未有过马,养过马。至于马鬃岭,我们先祖来到之前就是神山,就不准上去。到底是什么原因,我很小的时候隐隐听说过一些细碎片段,当时太小,记不住。后来发了人瘟,知道个中缘故的老人都死了,现在已经没有哪个晓得了!
杨马儿聚精会神,听故事一般听完爷爷的讲述,捶床而起,破口大骂:日他吗,那些奸臣太可恨了。要是我是先祖,我就把他们全部杀光。杨老者也大骂:你个小秃尾巴,我讲给你听是叫你记住,不是要你像个疯子一样吵吵嚷嚷。记不住这些,连我们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就没有根了,你晓得不晓得哦?!
跑马坪遭受了一场毫无预兆的大旱。一连三四个月,滴雨未下。地头的洋芋苞谷豆苗全被炙烤成灰。
河沟渐渐枯竭,马蹄井,要命的马蹄井,打出的水越来越浑浊,到最后,打一桶水出来,能沉淀出几大碗泥浆子。井水渐渐干涸,看样子,即将迎来跑马坪的第三次断水。
在这之前,何家坡已全数搬迁到王家坝子,因为缺水。没有水,活不下去啊!
跑马坪人又开始了漫长的背水之旅,往返于王家坝子和跑马坪之间崎岖的山路。
背了五天水之后,这天早晨,杨天龙起得床来,正打算叫杨马儿去背水,却发现孙子不见了。他以为杨马儿是起大早去背水了,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到了下午,杨马儿还没有回来,他问寨子里去背水的人,没有一个见到杨马儿的。傍晚,杨马儿依然不见踪影,他慌神了,心想,这天杀的失踪了!
他再也坐不住,打起火把,在寨子里到处喊着杨马儿,寨子里的人们听到喊声,也纷纷帮忙找起来,他们一直找到下半夜,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找过了,最后,大家都找不动了,累了,才各自回家去睡觉。杨天龙烙铁上的蚂蚁一般,急得不知所以。杨马儿虽然贪玩,却是从来没有在外面过过夜的啊!赵老先生还在陪他做着这个夜晚最后的努力,他们开始钻进寨子周围的树林,到处喊“杨马儿……杨马儿……”
鸡叫时分,两个人都没劲了,喊不动了。
杨天龙再次想起了多年前老赵的那个预言,他悲戚地问:老赵,原先你说的那个事,会不会是真嘞呀?老赵走出老远,回答说:“哪个事?我老了,记不住自己说了啥子。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不要问了。”说完之后,老赵就折身回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杨马儿真的就这么失踪了。
六
三年后,杨天龙坐在跑马坪的深秋里,破落的院坝愈加凸显苍老的落寞。秋风吹过来,天气一层层凉下去,一种持久的空寂聚散于这个老旧的院落。
而跑马坪日渐一日热闹起来。
这三年,跑马坪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这些大变化,那个命运被永远定格在十八岁之前杨马儿永无法看到了。
天黑了,电灯照亮杨天龙的老屋,仿佛这间屋子唯一的暖。门前不远的河里,隐约还有孩子戏水的欢笑声,癞石梁子下打沙机“咣当咣当”响着,那条绕山绕水开进来的公路上,有拖拉机突突突地驶过,那是拉砂子的拖拉机。杨天龙灶上的黑铁锅里,还剩下赵家少年送给他的未吃完的大半条鱼。
一半是沉寂,一半是喧嚣;沉寂和喧嚣之外,是杨天龙漫长的寂寞和孤独。
这个老者更老了,老得喂不动那他头永远长不大的小水牯,一年前,他就把小水牯卖给了王家坝子的牛贩子,他老得不记事,以往的岁月在他心里打下的深刻烙印如今只剩下残破的碎片,半睡半醒时,这些碎片会放电影一般偶尔会闪现在他脑海,随即倏忽而逝。他不在意了,他太老了,就连回忆,也是一种多余的累赘!
这个老人已经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遥远得仿佛仿佛耗尽一生的傍晚,那个曾经让他拧得紧、扭得急、绞得慌的预言。
三年前那个清晨,杨马儿带上弯刀、绳子、锄头、火把,上了马鬃岭,没有谁知道是谁给他那么大的勇气,给他力量,人们只知道,十七岁半的杨马儿上了马鬃岭,就再也没有下来过。
但是,如果那年他活着走下了马鬃岭,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然而,是他杨马儿寻到了新的水源——一条巨大的暗河。暗河被他轻易打通,引流而下,于是有了现在跑马坪这条真正意义上的河。河水铺展而下,河水带来鱼虾、带来凉风、带来河边肥沃的土壤、带来小船,那些手摇的小船,柴油机带动的小船,带来一条七拐八弯的公路和机器,带来陌生的钓客、带来戏水的娃娃。
只是,河水带不来杨马儿了,那个上了马鬃岭,亵渎神山的青年。
跑马坪人像是又从一个还未做足的梦中醒在了另一个更为陌生更为惊奇的梦中。
跑马坪第三次断水的第九天清晨,大部分人还沉浸在睡梦中,只听得马鬃岭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开天辟地的巨响,随后有水柱迸溅的哗啦声尾随而来,人们甚至来不及穿上衣服,惊恐地踩着龟裂的土路朝着马蹄井跑去,跑到一半,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忙喊:快往山上跑呀,大水来了大水来了大水来了……
跑在后面的人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听得呼声,惊诧诧往山上跑去,跑到半山腰上,扭头一看,只见得沟底一片混沌,再往马鬃岭看去,一股水缸粗细的水柱从那山腰处原先白森森的巨石底下喷涌而出,直勾勾灌将下来,砸在马蹄井后不远一棵已经枯死的合抱粗的青冈树脚,青冈树已经倾斜几近倒地,水流着地后一路往下,淹没掉大片的土地和几处房屋。这会儿马蹄井早被填满,消失不见了。水流沿着曾经的沟道涌下去,横穿跑马坪,像一条飓风中的布幔抖抖索索,只将跑马坪一分为二,最后奔向癞石梁子脚下,再绕着癞石梁子转了个弯,冲出了人们的视线,冲出了跑马坪。
直到下午,人们才陆陆续续从山上下来,小心翼翼,像走进一片陌生的海域。有水了,这个一直以来被缺水困扰着的麻窝地,现在有水了,不,是河,是一条罕见的河,这条河水没有源头,或者说,这条河水源于马鬃岭、源于石头。
上灯时分,赵家少年推开了杨天龙的房门,“吱呀”一声,黑暗中的杨天龙扶着板凳站起身,赵家少年将一个东西放在屋子里,转身走了。
杨天龙摸过去,点着煤油灯,灯火如豆。昏暗中,一只鞋子回到了他的家。
这时,赵老先生家响起了炮仗声,这炮仗声惊熄了杨天龙的灯。他将它重新点燃,火光影影绰绰,恍如梦境。
这会儿赵老先生已经装殓停当。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跑马坪又腾起一连串炮仗声。
(载《水城》,期数不明 ;后被2018年5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林中笛》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