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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深处的追忆或自语/熊生庆(2018级汉语言文学2班)
2020-11-19 08:48 新媒体工作站  审核人:   (阅读:)

 

有些东西一旦锲入人的心灵深处,你就会一次一次地回味它,把玩它,打量它,咀嚼它。

后来,你发现它在你的精神世界里生根,发芽,并不断长大;你发现,它融入到你的生活中, 影响着你的习惯,你的思考方式,你的表达视角。直到有一天,那些事物成为你的一部分,成为 你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见证,甚至,触及你的灵魂。在你与尘世之间架起一座桥梁,连接起你与人 生对话的两岸。

十六岁,我背上简单的行囊,踏上离乡求学的漫漫长路。

中巴车开出多远,我回头,母亲站在路边,目送我远去。那天天气明朗,母亲的手僵在上午 还不算炎热的阳光里。

从此,山遥水遥,母亲和故乡在我身后不断缩小,不断隐去。故乡渐演变成一个生硬的名词。

当我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喧嚣繁华无数次击中我内心的柔软。无数次面对城市的高楼, 异乡人的孤独感侵袭我原本善感的心。寂寞、迷惘、痛苦、自卑,追梦的路上,一连串之前只是 在书本上读到的有关困境的词汇纷纷跳出来,它们排成队向我进攻,妄图将我不多的信念摧毁。 而梦想本身,如同水中月、镜中花,可望不可即,充满了虚妄……

多年过去,光从外表看,自己确乎真是个城里人了。可是,当我开口说话,浓重的乡音顿时 将我暴露无遗。多少个无眠的夜晚,辗转在宿舍床上,失落和孤寂将我吞噬。

我知道,怎么努力,都注定是徒劳。我只能是农民,是山里的野孩子,是个纯正的放牛娃。 我不属于城市,我精神的根在土地,在山里,只有山里的生活给我享受和惬意,只有放牛的时光, 给予我快乐和温暖,予我激情,予我心跳的律动和生命力量。

但我又怎能讲出那些深藏于言语之下的秘密呢?怎能洞悉在一个人的童年、少年时光里潜藏 的更深更远的内容?我唯一可以做的是记录,记录下那些已经逝去或正在逝去的片段,已经流失 或正在流失的回忆。然后,顽强地生长在遥远的边陲,如同野草,如同藤蔓,年年春风,生机勃勃。

太阳沟

从我记事,太阳沟就是过年老家人们玩耍的地方,说来那地方也没什么稀罕物什,大约是因 地处青林、南开、保华三乡交界,交通便利,故而新年时节大伙儿便聚到这里了。

太阳沟背靠南开,左右环山,面朝保华,一条小河时急时缓,最终注入加河。河水清冽,清 可见底,太阳沟处于上游,当口上一挂五六丈高、两三米宽的瀑布倾泻而下,直冲崖底,溅出方 十余米的幽潭,潭后隐一溶洞,吐出活水,深不见底,颇为壮观。当地民间还流传着关于这幽潭 的神秘传说,说是王母仙游,曾浴于此潭,后被窥伺,不复再来。某日一青年见洞中有白色大鱼, 遂骑水牛前往,欲捉那白鱼,却被神洞吞没,从此无人敢进这深潭溶洞。爷爷还曾对我讲过,以前附近人们若逢红白喜事,锅碗瓢盆不够用了,便点上香烛,捎上纸钱,去那洞口跪拜,第二天 神洞便会送出整套的锅碗,人们只管拿去使用。只是使用这餐具却有一个禁忌,即不能用来装除 猪肉之外的其他荤食,后来一户人家破了这禁忌,人们再去借时,只吐出一地碎片,再借不出了! 这些传说,也极有趣。顺流而下,依然可见曾经筑造水库的大坝,只是那水库已被泥沙填满,今 日河水则几近断流,甚是可惜!

大年初一到初五,太阳沟热闹非凡,附近几个乡的人们聚集于此,主要活动就是对山歌。人 们摆上小摊,一溜一溜的,有水果,玩具,服装,各种特色吃食,煞是艳羡。于我,记忆最深刻 的当属玩具枪!父亲酷爱唱山歌,年初一早起,吃过饭,他拉了我,随村里人群,悠悠然就浪过 去太阳沟。那时候山歌唱得好受人欢喜呀,只要父亲开腔唱歌,必是人山人海围来,就有许多陌 生的阿姨姐姐们给我吃糖,吃瓜子,水果的。父亲也颇为挑剔,专捡长得好看的阿姨对山歌,寨 子里的叔婶们会逗我:你爸爸要给你找后妈了。我听了不乐意,只拿眼睛瞪他们。晚上回到家, 一一讲给母亲,她只是笑。母亲一直这样,从不管父亲在外面怎么玩怎么闹,回到家里,自有可 口饭菜,暖和的火炉,热腾腾的茶汤。那是一个家的真正味道。

对于小孩子,新年的妙处还在于压岁钱,通常我的压岁钱都买了玩具枪的。倒不是不喜吃食, 只是偏偏更钟爱那“咔咔响”的小家什。买了玩具枪,高兴得不得了,晚上睡觉要压在枕头底下, 半夜醒来,还要把玩一会儿,才又继续睡去。大人们山歌一首一首唱着,日子一天一天过着,童 年里的时间是缓慢的,生活是缓慢的,一切都是缓慢的,充满情味。

直到那一年,那个大年初二,眼看天晚了,爸爸的歌场将罢,忽听得人声呐喊,随即一阵骚动, 公路上就有一群人奔起来。大家扑过去看,我也被人流攘过去,只见得十几个冲冲的凶人扛着马刀, 拿着火管枪,已围了两个穿西装的长头发。我个儿小,陷在人群里,看不是很真切,只感觉气氛 异常紧张,人们噤声了,却不见得人去劝散。也是,那节骨眼上,谁敢去劝呢?

好容易挤出一条缝隙,一看,吓坏了,那些人把马刀指着两个长头发,先是你一脚我一脚地 踢,逼着俩人喊他们“老祖公”,那俩人只是不做声,一个马刀就来劲了,一手端着火管枪,一 手抡起马刀,用那马刀背狠狠砸向长头发膀子,长头发“妈哟”一喊,应声倒下了,其余的凶人 也抵上去,一阵乱砍,红扑扑的鲜血就洒将出来!我只感到膀子赤辣辣发痒,害怕至极,杵在原地, 嘴巴长得老大。打得累了,那群凶人才扛着马刀,吹着口哨,耀武扬威走开去,地上俩人早动弹不得, 血淋淋一地……

我彻底被吓坏了,木呆呆动弹不得,想哭却哭不出。等到人群纷纷散去,被打的两个长头发 也不知被谁背回去了,我才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找不见爸爸了。急了!

好半天,听得有人喊我,回头去,爸爸横着脸劈头给了我一巴掌:小杂种你乱跑,被人家踩 死了咋个整?叫你给老子乱跑!又是一巴掌!憋了许久的眼泪这才吧嗒吧嗒落下来……

从那以后,我过年玩太阳沟的兴味就几乎消失殆尽了。那场景一直伴随着我,直到今天。那 是一种人群深处的恐惧和无助,是一种莫名的恐慌和束手无策,某些时刻,我觉得那被打的长头 发就是自己。心中单纯的快乐和美好全部破坏掉了。从那以后,我开始不爱那玩具枪,我想,要 玩就玩火管枪,再不济也要玩马刀,若是日后被打了,也好有个还手的份。

少小时候,爸爸是我心中的英雄。爸爸无所不能,他保护你,背你,抱你,疼你,给你钱, 给你零食。但是,在我第一次亲眼目睹那残忍、血腥的场面时,父亲不在我身边。我感到全世界 都抛弃了自己,无依无靠,孤零零地隐身人群,再没有谁注意,没有谁在乎。仿佛石子,扔进深 不见底的水塘,瞬间隐没,激不起一点波澜。那景象一直锲在我幼小的心灵,挥之不去,长大了, 无数次狂欢热闹之后,那种无助和空虚都会向我袭来,准确无误次次击中内心的某个部分,令我 无处躲藏。

父亲那两巴掌让我很早就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的靠山,让我很早就意识到要独立,要坚强,要把眼泪吞进肚子去。同时,也是那场野蛮和血腥让一个孩子过早地窥 见这个世界的残暴和丑陋,窥见血腥和斗争,并无情剥夺了他关于童年后期的温暖、美好、乐趣、 甚至善良,代之以不安、恐惧、无助,甚至部分的暴力。而我就在这种阴暗成长起来。

我终于没有玩成火管枪,没有玩成马刀,倒是读起书来了。 今年暑假回家路过太阳沟,这个曾经承载着我关于过年玩耍的许多美好情愫的地方只剩一堆 乱坟和一个大沙场,昔日的热闹早已遁入尘埃。儿时的记忆又一次浮现,日薄西山,破碎的太阳 沟昏昏暗暗,光线明灭交错,那挂瀑布还在勉力维持着,企图恢复昔日的壮观景象,但显然,几 近枯竭的水流已不能给予它倾泻的力量。那一刻,我想,终于长大了。暖风从车窗吹进来,拂弄 着我的头发,恍惚中,似乎看见十几把大马刀火管枪朝我冲来,这一次,我没有退缩。

事实上,现在面对的,何止十几把马刀火管枪那么直接,那么简单呢? 当我十六岁独自离开生养我的村庄,就再没怕过种种锋利的“马刀”。只是父亲,他看不见 那把刀,这些年,他常常挂念我,担心我,怕我上当受骗,受人欺负。包括这些文字,就算摆在 他面前,他也认不得,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

我隐隐感到一种悸动和不安,我知道,那是某种关于活着的东西在内心的旷野上奔腾和翻卷。 太阳沟,和我儿时缓慢的孩提时光,小玩具、温暖的火炉、母亲热腾腾的茶汤,早已面目全非。 有一把马刀,早早住进一个男孩的世界里,在长大的过程中被男孩不断打磨发亮,当他终于长成 一个男人,那把刀与他融为一体,多年以后再次路过这个太阳斜照的深沟,马刀熠熠生辉,蠢蠢 欲动!

毫无疑问,重新审视记忆,我获得了锋利——那是我和这个世界抗争过程中最有力的武器。

山岗之上读武侠

我放牛喜欢往山梁子上去。 

山梁子上视野开阔,凉风送爽,牛无论往哪个方向,只要不被树荫遮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有书可读时自然是好,无书可读,也自有一番情趣。在我迷恋武侠小说的那段日子,我家老屋背后的沙冲梁子是我常去的地方。站在山岗上,整个青冈林尽收眼底。抬头或是蓝天或是烈日或是阴雨,低头可见寨子里稀稀落落的房屋,灰色的、白色的、暗红色的,那时多半是青色的。因了那屋顶都盖了火瓦。咋一看,有如一副斑斓的水墨。傍晚时分,一边赶着牛儿回家,一边目睹三五处炊烟袅袅,升腾盘旋,颇具古风。 

也就是在那个山岗上,断断续续地读了《天龙八部》、《绝代双骄》、《瀚海雄风》、《玉娇龙》等等一批曾经风靡一时的武侠小说。至于后来又读了《水浒》、《封神》诸类,则是稍大一些的事了。 

“山岗之上读武侠,”现在想来,也是极洒脱极浪漫的事儿了。

读到精彩处,但闻风声鹤唳,飞沙走石,打一个呼哨,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至,独立苍茫,虽从未走出目力所及,然而心力驰骋,一门子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竟常常生发出指点江山的气概来。于是我把故乡这屁股蛋子大的青冈林想象成一处与世隔绝的庄园,自己摇身一变,成了这庄园的大刀把子。 

想象中,引领庄丁扶弱济贫、惩处豪强、行侠仗义,好不快活。大概那个时候起,开始把自己当成一个男子汉吧!我一直以为,男孩子就应当有一股子豪迈之气、一股英雄气、一股子野气。因此后来到城里读书,看到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妖精,恨不得马上冲上去,乱拳揍上一顿方才解恨。 

从武侠小说里接触到诸如宇宙、人生、命运、恩怨情仇等新词,空闲下来,便忍不住要去想,什么是宇宙?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命运、爱恨种种。回想起来,常常忍俊不禁。一个十一二岁的野孩子,竟然想了这么些大问题,还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思考着。着实惹人发笑。 

我现在感谢当时老师嘴里那些“不务正业”的杂书。是那些书本,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让我知道,原来读书竟是这么好玩,这么有趣。是那些书本,让我开始认识自己,准确地说,是开始思考了。人一思考,世界就不一样了。就打心底里把自己看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童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梦想就是做一名中巴车司机。自打接触书籍,并阅读了一定数量的书本之后,慢慢的,我的想法发生了变化,我开始不想做中巴车司机了。到底想做什么,又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等到初三时,想法才相对明晰——做什么都好,只要是有喜欢的书读就是了。于是乎就一路读过来,读到了今天。

当我开始思考那些神道道的问题,牛就放不好了,常常走神,一走神,牛就从眼皮子底下失了。有好几次,我气急败坏地跑回家,告知父亲牛失踪的消息,父亲得知后又气又急,发动寨子里的人们四处寻找,常常是找到深夜,才疲惫的把牛牵回来。自然免不了一顿暴打。被打时,书上学来的那些武功招式全都不见了,只顾得求饶。真是狼狈呵!

与此同时,我开始偏科,学习成绩一落千丈,除了语文,基本上考不及格。这让父母操心无数,自己也吃了不少鞭子。这种偏科现象一直延续,高中时,每次考试我的理化生就基本是个位数。幸好有个文理分科。

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内心里是充实的,是幸福的。如果没有那段如饥似渴读武侠的经历,我大概不会喜欢上读书吧!如果是那样,现在我的人生会是一番什么光景呢?是不是也像寨子里的同龄人一样,打工,结婚,生子,整日为世俗生活奔波劳碌?如果是那样,估计现在我已经是一个或者两个孩子的爹了吧?真是不敢继续想下去。

山岗之上读武侠,每每酒酣梦醒,依然历历在目,回味无限。 

山岗之上读武侠,是我精神深处延续至今的一个江湖梦。 

酸汤饭 

贵州山歌里有这样一句几乎人尽皆知:只要二人情意在,吃匹酸菜当吃肉。西南十万大山,酸菜,酸汤,酸,这种从先祖手中流传下来的常见食物即山民们最初的原始味蕾,在每个人的成长、生活中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是每一户山里人家饭桌上不可或缺的食物。艰难的年代,酸汤饭甚至成为唯一的主食。 

在我成长的岁月中,酸汤饭是最深刻的记忆之一。当然,它也是一个阴影。吃上几天酸汤饭,这肚子里就像是被剐了一层,力气都不见啦! 

母亲每个月会扎三四次酸菜。择好菜叶,洗净之后放到滚水里过一道,六分熟,滤出来切细。再次回锅,与极清的面汤一齐煮开,然后装进坛子,加上一勺上一次残留坛底的酸汤,密封。第二天就成了。 

当然,食用时还要再次煮开,并且加上一两碗红豆汤。红豆温润,汤水稠,口感好,与略显寡淡的酸汤调和在一起,浑然天成。仿佛这道菜本就该如此搭配。这一切都在平静之中进行,每家每户,用这种方式延续着生活的平淡。如同太阳升起又落下,黑夜之后黎明。平静如水,滋养山民的酸汤。 

小时候三叔常常带我玩儿。三叔直到现在还是一个人住,他人比较老实,力气大,肯干活儿,还会拉二胡,吹洞箫。有时候他去地头干活儿,我就在地边上的山旮旯里捉蚂蚁、扔石子儿、逗雀子、和泥巴……

一次,二爷爷和三叔打赌,说是只要三叔能一口气吃下十碗酸汤饭,他就给三叔五块钱。如果吃不完,就得帮二爷爷干两天活儿。三叔本来饭量大,他思忖着十碗酸汤饭谅也难不倒他,就答应了。不想二爷爷老奸巨猾,备了个大土碗。三叔吃到第八碗,“哇”地一声吐满一地。

三叔一连拉了一星期肚子,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吃酸汤饭。听到“酸汤饭”这三个字都会恶心。他说:“老子宁愿天天吃洋芋都不吃酸汤饭了。”事情在村里传开,大家很是高兴了一阵。

第二年本家的一个婶婶给三叔在邻村介绍对象。一开始那姑娘是喜欢的,婶婶照旧说:只要二人情意在,吃匹酸菜当吃肉云云。但三叔和二爷爷打赌的事不知怎么地就传到了那姑娘娘家人的耳朵里,结果对方父母坚决发对这门婚事。他们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见过饿死的没见过胀死的,吃酸汤饭都能胀吐胀拉稀,这种人不成器,跟着他会有好日子过? 

香椿树 

香椿芽是山里的一大美味,据说现在市面上能够卖到几十元一斤。每年三四月间,香椿树按时抽芽,长出鲜嫩的椿菜,大伙儿便去竹林里砍了竹子,将镰刀拴在竹竿顶端,去割那椿菜。 

凉拌椿菜,椿菜炒腊肉,椿菜炒鸡蛋,椿菜煮火锅……无一不是地地道道的佳肴。每每想起,让人馋涎欲滴。

十三岁,我们家老屋不远的路口就长着一棵香椿树。香椿树是幺爷家的,每年春天父亲都会带我去讨那棵树的椿菜。有一天,我惊奇地发现那棵香椿树上竟然有一窝八哥。那是一个大好的消息。因为那时候八哥是能够卖钱的,每只能卖二三十元。于是我暗自决定要端了那个鸟窝。 

这个决定没有得到父亲的支持,尽管我一再哀求。树太高,我是爬不上去的。我没有死心。只要你想做一件事,办法总是有的。 

有一天大人们都上山干活了,我就叫来一个伙伴,决定砍掉那棵树。 

从家里找来斧头,我们俩轮流着砍,他比我大一岁,力气也比我大许多。树很粗,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砍倒。我们争相抢着鸟窝,两只大鸟自然飞走了。鸟窝里有四只毛茸茸的小八哥儿,遂喜出望外。 

我分到了两只小八哥,我把它们关在鸟笼里,挂在门前的桃树上,却不舍得卖了。两只小鸟儿叽叽喳喳,成天叫个不停。第二天,那两只大鸟就来喂食了。两只大鸟先是不敢靠近,试探几次之后发现我们并无恶意,就开始大胆地叼来虫子,喂给两只小家伙。看着那个场景,我开始后悔破坏了他们的家园。 

妹妹建议我放了两只鸟儿。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放了两只小八哥的时候,一天出门回来,发现鸟儿和鸟笼一齐消失了。我急了,破口大骂。然而两只鸟儿是再也没有回来。我知道是被人给偷走了,但是我不知道是谁偷走的,最终也没能找回来。那两只大鸟一连好几天徘徊在桃树上,叫声哀婉,让人断肠。他们依然叼来虫子,只是再也找不着他们的孩子了。 

再说那棵放倒的香椿树,等大人们回来,发现树已经被砍到,骂了一阵之后也就过去了。日子照样不紧不慢地延续着,并没有人觉得确实是少了一棵香椿树,少了几只鸟儿。只是那香椿树就倒在路口上,来来往往,很不方便。终于有一天,幺爷把香椿树砍成几段,抬回去放在他家屋檐下。再后来香椿树被切成木板,成了幺爷家新房子的材料。 

第二年,我们没有吃到那棵香椿树长的椿菜。 

豺狗 

这个故事是从爷爷嘴里听来的。 

爷爷还小的时候,山上野兽很多,强盗也多。那时候苞谷种下去,快要收割的时候往往需要主人去守。一是怕鸟雀耗子糟蹋,二是怕有人偷。有一次,三老祖去守苞谷,当天晚上一夜无事。第二天大早,他心想既然强盗晚上不来,白天来的可能性也不大,就打算回家吃饭。正当他起身要走,突然听到,不远处一个石旮旯里传来一阵呼噜声。他轻脚轻手猫过去一看,啊呀,原来是一头豺狗,看样子还在沉睡当中,他们相隔不过三五步,顿时吓得三老祖一身冷汗。他心想,走是走不成了,再抬脚走,怕是要惊动那熟睡的豺狗,如此必死无疑。但是不走,等豺狗醒来一样会发现他,到时候也没有活路。 

情况危急,容不得他多做迟疑。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他极其小心地蓄气,随即“呼”的一纵身,跳到了豺狗的背上,双手死死地抓住豺狗的毛发,两脚用尽全力,夹住那豺狗肚皮。豺狗受了惊吓,瞬间腾空而起,足有一人多高,旋即在那块玉米地里狂奔。种庄稼的三老祖神经绷紧,就那么死死地攒住豺狗,贴在豺狗背上任它疯也似地跑。玉米地宽阔,不一会儿,那些包谷秆就全被打翻,铺满一地。豺狗和人胶着在一块儿,奔过来,奔过去,再奔过来,又奔过去……

双方处在高度紧张的较量中,场面激烈,竭力僵持。苞谷叶子唰拉拉地响,成排地倒下去。汗水溢出来,洒在苞谷地里,被泥土吸干了。 

终于,几个小时后,豺狗累了,人也累了。豺狗不跑,趴在地上喘着粗气,三老祖见豺狗趴下来,他也放开了豺狗。人和豺狗都没了力气,都已不能伤害对方。他们就地躺着,相隔几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许久之后,豺狗才缓缓地爬起来,看也不看这个野蛮的庄稼汉,径直朝着山上去了。三老祖休息够了,才起身慢慢地回家去。 

我想象不出豺狗的模样,但自从听了这个故事,就一直被那人兽搏斗的激烈场景所吸引。相当一段时间里,我甚至觉得这只是一个电视情节,然后我开始想象,故事就如同电影镜头一般在 

我脑海里一幕幕回放,并一次又一次打动我,激烈我,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孤独而恐惧的夜。稍微长大,这故事让我悟出新的含义:人,应有所敬畏——对于动物,对于土地,对人本身。

父亲说他小时候也是见过豺狗的,后来不知怎么地豺狗就消失了。我想,豺狗,大概也就是今天恶犬的样子吧!但今天恶犬也已不多,都被驯化成了宠物。 

豺狗活在今天,命运是不是与恶犬相类呢?我不确定。 

马蜂 

父亲惧怕马蜂是有原因的。 

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次跟四老祖去放牛,偶然遇到了一窝马蜂。见过马蜂窝的人都知道,马蜂窝构建精巧、别致、美观,俨然一座微型的王宫。马蜂分工有序、有条不紊;只要你胆敢靠近他们的“宫殿”,必将招来横祸。

那时父亲小,不懂得马蜂的厉害,而小孩子偏偏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他问老祖:“这是不是马蜂窝呀?长得好漂亮哟!”老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直到被父亲缠得受不了了,才随便的敷衍了几句:想要是吧,想要就跑过去把马蜂窝摘下来扔得远远的,不一会儿马蜂就飞走了,马蜂窝就是你的了。老祖也只是这么随口一说!然而父亲真就相信了,还深信不疑。

等老祖走开后,父亲撸起袖子,对着马蜂窝发起冲锋……

他还没来得及靠近马蜂窝,早被一群愤怒的马蜂团团围住,蛰得不省人事。 

从此,父亲见了马蜂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再不敢“以身试毒”。

话说回来,马蜂窝蜂房里的蜂崽儿确实是一道人间美味,尽管看起来与蛆虫无异甚至有几分恶心,但只要你吃上一口,那鲜嫩那肉感那嫩滑,保证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要想得到蜂崽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得设法制服成千成百“身怀绝技”的马蜂,掏出蜂房,才能摘得沉睡中的蜂崽。一般的做法是弄一捆干透了的竹片,扎紧,引燃,递到那马蜂窝门口,这时候马蜂只要飞出来,就会被火焰烧掉翅膀或是直接烧死。这方法想起来似乎万无一失,实际上并非如此。归巢晚的马蜂一旦发现家园受到侵害,必定奋不顾身驱赶外敌;还有那蜂窝内的马蜂,当它们发现前门被占领,便会另外打一个洞,纷纷飞出来找你算账,要是没有十足的经验,又妄想征服它们,结局真是惨不忍睹。

事实上,那迅疾的马蜂,威武的马蜂,愤怒的马蜂,又怎么能征服得了呢!当然,这些法子是在我长大后才知道的,所以,在我还不知道这些门道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至今我每每想起都会捧腹大笑的事。 

有一次和母亲上山去割草,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篮球大小的马蜂窝,欣喜不已。听过父亲讲的他小时候的“英雄事迹”,便不敢贸然前进。我匍匐在马蜂窝不远处的草丛里仔细打探,只见那蜂巢周围几十只马蜂出出进进,嗡声一片。这更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暗自决定要捣翻它,看看蜂房里到底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回到家,我就苦苦央求父亲,希望他能帮我摘回马蜂窝。父亲坚决不答应。我没有放弃,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但不管我怎么哀求怎么央告,父亲依然不为所动。 

实在没办法了,我就赌气说:你不去我自己去,你这个胆小鬼,连一窝马蜂都搞不定。没想到这话管用了。后来想,也许是父亲担心我去了被马蜂蛰;也许,是作为一个父亲,他不想让儿子失望,不想让儿子瞧不起吧! 

父亲仍然相信当初老祖说的话:将马蜂窝扔得远远的,不一会儿马蜂就会飞走,我们就可以得到马蜂窝了。于是他心生一计,用几个尼龙口袋缝成一件“盔甲”,将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只在眼睛处留两个小小的缝隙。然后准备一根长长的竹竿,将镰刀栓在竹竿的一头,于是我们出发了。

到了那里,父亲叮嘱我跑到一边观看,然后他就“披挂上阵”了。你完全无法想象,一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为了对付一窝马蜂,用自己缝制的尼龙口袋将身体包裹起来,手持系有镰刀的竹竿,一小步一小步的在马蜂窝旁边移动的场面。关键是,他居然相信只要将马蜂窝弄下来扔到远处,马蜂就会飞走,自己就能够轻而易举的得到马蜂窝。现在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站在不远处,眼看父亲像一座白色的山丘在缓缓移动,仿佛脚下埋有地雷,每向前移动一寸,都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不禁放声大笑,笑声中暗含几分讽刺。听见我的笑声,父亲停下了:“小狗日嘞你再给老子笑,马蜂听到出来叮到老子我打断你肋巴骨”。我赶紧用手蒙住嘴巴,竭力想忍住却怎么也忍不住笑,只是不敢再那么放肆了。父亲继续前进,眼看着就要靠近马蜂窝了,马蜂嗡嗡地从他的头上飞过,他小心翼翼地举起竹竿,一点一点地朝马蜂窝伸过去。不知为什么,那竹竿原本不重,但在父亲手里却不住地抖,抖得厉害。

他的竹竿还没有完全接触到马蜂窝,他就猛地一捅——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而后几乎是在同时丢掉竹竿,飞也似地朝我这边奔过来。跑了十几步,踩着了口袋,只听得“扑”地一声闷响,那座白色的山丘便跌倒在地。我有些急了,赶忙跑过去。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再次制止了我:不要过来,快找地方躲起来,怕蜂子叮到你。我怕父亲摔伤,没有想那么多,迅速跑过去,揭开他身上的尼龙口袋。

父亲满头大汗,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父亲眼里流露出那种不知所措、极度惊恐。我被吓住了,什么都没说。倒是他先开口了:你杂种这回满意了吧!等一哈我们再去捡葫芦包(马蜂窝)。 

我们一起抬起头来看向马蜂窝,我第一次见证了所谓“千军万马”的场面,“嗡”声震天,然后我们一齐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父亲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却只在那马蜂窝上戳了一个小洞,根本没有撬出马蜂窝,更没有像我们设想的那样将马蜂窝撬出老远!看了眼前场景,笑声根本停不下来。这一次,我没有讥讽,也没有失望! 

我决定不要马蜂窝了。那天我和父亲在那个小山坡上坐了很久,直到黄昏时分二叔上来,用鞋带长的一截火绳轻而易举地搞定了“千军万马”,然后用一个小口袋装起马蜂窝带回家去,直到天慢慢暗下来,晚霞将群山笼罩,山风渐凉。

那天,父亲说:我确实是怕,小时候被叮老火了;但是看着你那么想要,还是鼓起胆子来了,没想到没有搞成。 

后来我慢慢长大,这件事一直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如今故乡的马蜂几乎绝迹了,很难再看到马蜂的踪迹,更看不到那么大的马蜂窝。偶尔会在花丛里碰到一两只窸窣作响的小家伙,但那不是马蜂,是家养的蜜蜂! 

我知道一段属于马蜂的记忆在逐渐消亡,一个属于马蜂的村庄,在不断消逝。但谁又说得清楚,消逝的到底是什么呢?是马蜂?是村庄?还是我们的记忆?或者说仅仅是时间本身?思来想去,始终找不到答案。 

而我,怕是有好多年没有和父亲那样敞开心扉说过话了! 

偷着乐 

那会儿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吧。每天早上吃完饭,就得去山上放牛。记不清是从哪里借来本《倚天屠龙记》。山里没有更多的书可读,于是视若珍宝。 

那天我特意将两头牛赶到偏僻的山梁,牛儿吃草,我便津津有味读了起来。这一读,迅速被书中的人物情节深深吸引,尽管认字不多,还是大致明白了所讲意思。不想这一读,全然忘记了 

放牛这回事儿,只顾着一行行一页页读将下去。等我回过神来,两头黄牛早就不见了踪影。 

这下我心急了,一边把书插进裤腰带,一边四处找起牛来。人在找着牛,心里想的却全是那书中的故事,什么屠龙宝刀、倚天剑啦,武功秘籍、世外高人啦,搅得我心里扑腾扑腾,欲罢不能。 

等我找到牛,那两头该死的牛已经啃光了不知谁家一大块苞谷苗。我顺手抽根棍子,飞将过去,它们方才万分不舍地离开了苞谷地。幸好苞谷地的主人并不知道是我的牛,否则肯定脱不了干系。但也害得我好多天不敢再去那个山梁子放牛。 

第二天我换了另一个山梁子。心想,这两头死牛既然这么不自觉,就得想个好的法子治治它们。我就寻了块树荫地,一条绳子两头分别拴住牛鼻子,中间钉一木桩将绳子固定,于是乎两头顽皮的黄牛就只有干瞪眼,再不能偷吃苞谷苗啦! 

我也就地躺下,读得不亦乐乎! 

及至下午,赶牛回家,两头牛毛发凌乱,腹中空空如也!父亲一看不对劲,问我,我只说不知。他慌了神,以为牛生了病,赶忙去请兽医。那老者(兽医)左看看右瞧瞧,随即让父亲端来一大锅草料,那两个不争气的抢得兴高采烈,一眨眼工夫就把那大锅草料扫空。 

父亲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坐在门口咂老皮烟。我躲在屋子里偷着乐! 

逃丁 

冬天的夜晚是漫长的,吃过晚饭,炉火添旺,父亲点一杆老皮烟,端碗茶,母亲把小妹揽在怀里,一家人向火,父亲清了清嗓子,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你老祖公(曾祖父)厉害哦!那个时候,家家都不得粮食下锅了,不巧抓壮丁的来了,大家就商量,只要哪个愿意去,寨子上就集体凑出三百斤苞谷给他家,家里人用这三百斤粮食活命,去了的人,是死是活,就不管了。哪个不想要三百斤苞谷啊?有了那三百斤粮食,一家人就不用饿肚皮了。但是,大家都清楚,一旦被拉丁的拖去,那就是做长工,当炮灰,多半就回不来了。 

那时候,家里有你爷爷、二爷爷、三爷爷、幺爷、姑奶,还有老祖婆,这么多嘴巴吃饭,不得粮食,那要出人命啊!所以,你老祖公站出来说:把粮食背到我家来,我去!后来你爷说,临出发那早上, 

还以为他要交代点什么重要事情的,没想到,他把一家人叫拢说:你们把粮食分开藏起来,多几处,怕有人来偷;我去几天就回来了。哪个敢相信啊,之前被抓壮丁带去的一个都没有回来过,他居然说他过几天就回来了,说得就像去赶一趟场样! 

他们从青冈林出发,往纳雍方向走,走了个把钟头,就到老鹰岩了。当时老鹰岩戎家养蜂很多,那些当兵的看到七八只蜂桶放在院子里,蜜蜂千军万马一般飞进飞出,就停下来看。这时候,你老祖公走上去对当头头的那个兵说:官夜,这个叫蜂子,打开蜂桶,里面的蜂糖甜得着不住哦!那个头头就心动了,但还是有戒备心,就说:你先去弄点来我尝尝。你老祖公把蜂子,那是有道道得很,蜂子都不会叮他的,他过去,轻脚轻手掏出一块蜂房来,递给兵头,兵头一尝,立马高 兴不得了,他把手里剩下的一点分给副官吃,副官吃了也是赞不口,于是就决定要把那几桶蜂糖全部带走。这时候,你老祖公说:大家不要慌,你们听我的,保证能把这好东西搞到。你们分开来,拔出刺刀,把蜂桶刺破,这样不一会儿那些蜂子就会飞走,然后我们就可以背着蜂糖上路了。 

士兵们排排站好,你老祖公喊一、二、三,大家一窝蜂冲上去一阵乱刺,哪晓得,这回不得了了,七八桶蜂子全部飞出来,照着人们乱叮,你老祖公趁乱就跑脱了。简直绝啊! 

跑脱了他还是不敢回家来,他怕那些当兵的又返回来抓他,于是他跑到我们家背后的山上躲着,看看那些兵是不是真回来抓他,结果到了半夜都不见动静,他就甩脚甩手地回家来了。他推门进来,你爷爷们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就这样,他一天时间就赚得了三百斤苞谷,一家人靠这些粮食就度过了难关。 

“哇!老祖公太厉害了。那后来呢?”我激动地问道。

“后来,后来又是另一谱龙门阵了嘛!”父亲又裹了一杆老皮烟,慢悠悠地说道。

两个妹妹这时候也嚷道:爸爸爸爸,我们要听下一谱龙门阵。母亲在一旁轻声责怪我们:“还不快去睡觉,一天泼烦得很!”

父亲说:还早得很,现在睡也睡不着。于是他又开始摆了。 

后来,抓壮丁的又来了,大家照样凑了三百斤苞谷,依然说是只要他回得来,也算他本事。但是这一次你老祖公去了一年,大家都以为他回不来了呢!这一次被抓,途中你老祖公几次想跑,但都没有得逞,最后,就随着部队一直走到贵阳去了。现在去贵阳,坐车一天就到了,那时候是走路,途中耽搁一下,要走个把多月。他们走到贵阳,军队里面不得粮食了,就打了几只狗来吃狗肉,那些当兵的好几天没吃上饱饭了,狗肉煮得香喷喷的,于是好多人就敞开肚皮憨吃,你老祖公脑筋多得很,他把自己的狗肉分成几份,当天晚上只吃了一小点,肚子不饿,就睡了,结果第二天起来一看,好几个兵都被狗肉涨死了。第二天,部队开到清镇,粮食是在不够,于是就用软河沙拌着大米做饭吃。吃饭的时候,你老祖公看到好多人也是在憨吃哑胀,他脑筋一转,舀一瓢水倒在碗里,米饭浮起来,他把米饭喝了,尽管独自饿,但是他不吃河沙。结果一晚上过去,又有几个被涨死的。就这样,他熬到了更大的部队里去。 

在更大的部队里,就有人来统计,那些会做木匠、做石匠、会武功、会医病的,都要分出来,于是你老祖公就说他会医病,就被分出去了。人家问他怎么医病,他说:我在老家医病出名得很,我上山去挖草药,回来熬成药水,跌打损伤疑难杂症我都治得好。实际上他哪里会医病,他在家的时候只会卖假药,他还把洋芋烤好了,烤成天麻的样子,插上一棵天麻芽子,拿到街上去卖,人家问他天麻怎么卖,他说:我卖的不是天麻,天麻要天上才有,我这个是地里长的,是地麻。人家以为他是开玩笑的,买回去一看上当了,就到家里来找他退钱,结果他说:老子早就说过了,我卖的不是天麻,你非要买嘛,反正钱是用完了,我不会退给你的!没办法,人家打又打不过他,只好认栽了。 

第二天,部队里果然派了两个兵,背着长枪,带上午饭,说是陪你老祖公去挖药,其实是怕他跑了,去监视他。一路上他胡吹乱侃,随便遇到一种草,他就说是什么药什么药,一上午就挖了一大背篓,其中一个士兵背着,另一个扛着枪,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到了中午,他们把午饭吃了,吃得饱饱的,然后又开始挖药了。这回你老祖公专选山上走,专选悬崖上去,说是那些地方才有珍贵的药材。到了一个山下,那个背药的士兵就上不去了,就说在山下等他们,于是他带着剩下的那个兵一直爬到山顶。到山顶后,他选了一株“药”,让那个士兵拉着枝叶,他好挖,那个兵只好放下枪,埋头抓住那药草,你老祖公鼓足全身力气,扬起锄头,向准那个兵的脑壳,“咚”的一锄头下去,之听见“妈哟”一声,那个兵就顺着山崖滚下去了。山下的士兵看到这个掉下去了,连忙端起枪来朝你老祖公放枪,但是山太高,树木多,根本打不中。你老祖公在山上喊:孙子,你不要浪费子弹了,爷爷要回家了!那个兵在山下狠狠地骂,你老祖公翻过山梁,又逃脱了。

贵阳离水城太远了,你老祖公身无分文,又不认得路,他是一路打莲花落要饭吃着回来的,走了三个月。回到家的时候都额米有人认得出是他了!父亲话音刚落,小妹说:“爸爸爸爸,我要学打莲花落,你教我嘛!”父亲问:为什么要学 呢?没想到小妹说:学会打莲花落以后我被抓到贵阳去都能要饭吃回来,就饿不死了!哈哈哈,一家人哄堂大笑。

稍微长大点,对这个事情我就产生疑问了,是真的吗?粮食既然那么紧张,为什么戎家那么多蜂蜜,没人去弄?还保护得那么好那么旺?那些当兵的真的有那么笨?老祖公真的有那么厉害? 

后来我又问父亲他哪里听来这些事,他说:这是你爷爷讲给我听的,老祖公们那个时候是国名党,后来共产党来了,日子就好过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重点根本不在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否真实,也不在老祖公究竟有多厉害,而是在于,这是老祖公的故事,这故事是爷爷讲给爸爸的,爸爸又把它讲给了我。如今一家人在漫长的冬夜围着火红的煤炉子讲故事的日子早已隐入尘埃,为了生活,为了赚钱,父亲多年不讲故事了,这些年,就连他一生钟爱的山歌都很少唱了。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些一直镌刻在我脑海的“陈芝麻烂谷子”,他是否还记得呢?现在父亲这么沉默,他是不是已经失去摆龙门阵的能力了?

唯一感到慰藉的是,今天我写下了他,将来,等我有了孩子,我即便不能完整复述这个故事,我也会把这些文字给他看,并告诉他:这是你曾曾祖父的故事,是你曾祖父讲给你爷爷的,你爷爷又把这个故事讲给了我,我把它写下来了,现在我把它拿给你看。 

雪天的远行 

即使长大后涉过千山万水,依然不觉遥远。倒是那次雪天的远行,脚下的路好像总也走不到尽头。那一年,我七岁。 

大年三十,上午,奶奶家,二伯在门前铲雪,我跟在他后面,蹦跳嬉闹。后面不知是他怎样得罪了我,我生气了,一句“小狗日的”扔过去,这下,大事不妙了!

二伯圆瞪双眼,把我揪住,狠狠扯了我一个嘴巴:叫你学骂人,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嘴唇火辣辣生疼。 

我想回家,回头一想,骂人了,骂的还是长辈,回家也没好果子吃,可是不回家,能去哪里呢?稍作考量之后,我毅然决定,去外婆家。我很委屈,我想去外婆家。 

就这样出发了,没有人知道我已经走在路上。雪很大,很深,我拎着一根棍子,走上了去外婆家的路。其实外婆家就离我们家七八公里远,大人走路半小时就到了,但那时我还是个七岁孩子,雪那么大,没过膝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我很委屈,我要去外婆家。路上,鞋子湿了,裤脚也湿了,小路坑坑洼洼,积满雪水,漫天雪地里,我幼小的身影被那白茫茫大雪完全覆盖。走到一半,我就感到体力不支,走不动了。怎么办?原本就委屈,这会儿更委屈了。我停下来,开始哭,纷扬的雪花簌簌落下,哭声很快被淹没。哭够了,我发现,并不能改变什么。于是,我擦干泪水,重新走上了坎坷的小路。当然,我也想过干脆折回家去得了,但既已上路,岂能半途而废? 

我想,也许我生来骨子就有了这样一股子倔劲儿。七岁,就知道一旦上路,再不回头。乃至后来决定离开家乡,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在外面待下去,待得越久越好;决定读书,就一直读了过来,根本不能停下;决定爱一个女孩,就死去活来,哪怕是没有结果也心甘情愿让青春绽放。路,那么遥远,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我没有退缩,终于,在天色开始放亮,大雪消停时,我来到了外婆家门前。 

后来的事,大约是在外婆家吃过了晚饭,舅舅将我送回家中,并嘱我以后不得随意乱跑云云,总之是记不大清楚了。 

漫长的暑假 

老屋在一个风雨夜轰然倒塌,我回去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堆乱瓦木头。 

正值雨季,一场雨后,那些木头益见腐朽,散发湿润的霉味。父亲打算把木头背到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当柴烧。我就是在背木头的过程中开始这个漫长暑假的。 

那时候,高考刚刚结束。 

高考前夕,母亲给我打电话:听说城里娃娃考试时候大人都来陪着考试,我们要不要来?那一刻我在电话一头暗暗感动,眼睛涩涩的。“不用了,你们忙你们的,来也帮不上忙!”我说。于是在那个燥热而又清寂的六月,我独自奔赴考场。八号下午,走出考场,我心想:高考,也就这样了!

后来无数次回首,我只记得八号夜晚摇曳的灯光和碰撞的酒杯,还有那时候陪在我身边温婉的女孩,那一晚她击溃了我作为一个男人固执的骄傲。当我敲下这些文字,我仍然在想,如今她在哪里?过得好吗?她是否还记得,那个布满水汽,凉风撩拨的夜晚,和醉意朦胧中我们并排踩过的街道?是否记得,那家幽暗且晃动着馨黄色亮光的小旅馆?也许这些都已不再重要了。我知道,有的人只能陪你一程,时候到了,我们能做的,只是祝愿彼此,各自安好! 

九号,收拾行李,十号回到老家,然后目睹了坍塌的老屋。 

父亲问:考得上吗? 

“不知道……也许吧!”我只好这样回答。

在等待的日子里,倒不那么寂寞了。就好像你往河里投下鱼饵,能否等来一条鱼,等来的鱼是否上钩,多大的鱼上钩,这些并不那么纠结。至少你有一个盼头、有一个念想。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上,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的,没有答案,或许就是最好的答案。 

因此我只能暂时回到乡村的静默中,放牛、割草、和父亲下地。 

黄昏,爬到老屋背后的山岗,凉风阵阵,山上的草木刷刷作响。我抽烟,抽五块钱的黄果树,眺望远方,实际上能看到的依然只有山峦,青黛色,起伏绵延。夕阳一点点下坠,天边的云彩点染红晕,烟火燃着,这种时候仿佛也是了一个有故事的人,仿佛上了年纪,人就容易陷入回忆之中。那场景倘若能够入画,大概画中的我已是多了沧桑之气。所幸假期漫长,有足够多的时间走入回忆,有足够多的时间怀旧和检视成长的碎片。 

我还只有二十几岁,但现在我相信命运。一个人,当你经历太多变幻与沧桑,经历太多挣扎与无奈,最后仍然一无所获时,不由得相信起命运来。我出生的这个地方,二十几年里无数人离去,无数人出生,当年母亲生下我的那件小屋子,像每一艘小船应有的宿命那样,它也驶进自己时间的港湾。 

读书是一种选择,不读书是一种选择,小时玩伴中,只有我选择了这条路,他们有的打工多年不归,有的结婚生子,有的早早走完自己的一生,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了。但有一点我们都一样——生活,我们没有选择。说是生活也许太奢侈了,那就说生存吧!是的,从记事开始,父亲的教诲,就是要顽强生存,像山上的草木那样。

可是,如果不读书,现在我干什么呢?这是那个暑假想得最多的问题。高考是一道分水岭,横在眼前的,是一个没有公式的方程。未来怎样?我隐隐感到脚下的路在颤抖,午夜梦回,无端担忧起故乡这巴掌之地,不能承载我对未来期冀。这种思考让我痛苦,也是这种思考,让我区别于故乡,我意识到这个叫做青冈林的小村庄,不再属于我、接纳我了。农村长大的孩子,读完初中,一般情况下你的青春就结束了,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理解这种体会。 

和父亲一起背木头的时候,我有意背得更多一些,更重一些。多一些,重一些,走得艰难一些,我会感觉到心脏的猛烈跳动,会大口喘气,会流淌出浑浊的汗液, 汗水滴进泥土。这种时候,鲜明感到自己真实地活着。我想,也许这是我在故乡最后一次流汗了。但我却注定要为这片土地流上一生的眼泪! 

吃饭,睡觉,干活。没有更多的东西需要表达,没有更多的东西需要交流。这是那个假期的真实状态,真实得有些可怕,又让你感到些许的心安。直到许久以后,收到那条决定我命运的短信。我知道,高考分数出来了……

一切在静默中行进着,没有热闹,没有狂欢,甚至没有谁为此多改变了一分。但我脚下的地震踏实地发生着。那天,父亲说,你不要背了,去玩玩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真想一把火烧掉 

那些见鬼的木头! 

……

假期结束了,怎样的漫长都终有结束的时候。 

我离开时,老屋的木头已经背完,瓦片也清理干净了。父亲把老屋基犁了,是块不错的菜地。我清楚这里明年会长出大棵的白菜、豆角,长出大蒜或者小葱。 

如此漫长的暑假啊! 

我的行李异常简单。没有更多的喜悦,没有更多的悲伤。天气温暖,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仿佛一切恰到好处。 

( 载《水城》,期数不明 ,后被2018年5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林中笛》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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