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故乡了,暂且叫回到故乡吧!实际上“故乡”早就回不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一切 都在改变,现在,我甚至不知道“故乡”在哪里,其实一直以来我所做的即是寻找一个“故乡”。 外面大雪覆盖,这屋子里有书,有火炉,有一张床,还有个窗子。窗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向外, 可以打量这个世界;向内,可以审视自我。
床不大,但足够安放我的身体,所以昨夜,我又梦见你了。我已记不清这是分别后第几次梦 见你,醒来,泪水照样濡湿枕头,天很冷。我知道,这一生,可能我们都无法再像梦里那样,坐 在一起愉快地交谈。许多人就这样,悄悄走进我们的生命,又默默退场,来不及告别,更没有再见。 种种失去和错过愤怒和悔恨造就巨大的失落感,掏空我们的身体,丰满着我们的生命。
所幸这间小屋暂时接纳了我,可这不是我的屋子,这屋子是父亲一砖一瓦修筑的,也许它是 父亲的。但我觉得也不是,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呢?门前公路上停放的推土机 虎视眈眈,它可以在顷刻之间将这屋子摧毁,我实在见多了这样的悲剧。
也许,自三年前见证整个童年欢乐和眼泪的老屋坍塌后,我内心那最后一处堡垒便彻底崩溃 了。或者更远一点,六年前我离家,从那时失却本已将朽的城防。从此,我走上漫长的寻找之路。
生活真的这么不堪吗?我的回答是:就是这样了!所以,当朋友说“你的创作是有野心的”时, 我苦笑,不语。能有什么野心呢?生活就是这样了。如果要说有什么“野心”,那就是站在这小 屋的窗户前,从这里出发,反复打量世界,或者审视内心。结果往往是肉体被抽离,剩下两个我 在那里无休止诘问、反驳、谩骂,乃至挥拳相向。这种巨大的不调和让我无比孤独无比痛苦,因此, 我提起手中的笔,想要说些什么!只有在写作的时候,这两个我能暂时言和,只有在写作的时候, 这两个我暂时获得一种合适的相处方式——它(写作)为我提供了一个出口,在两个我之外,发 现新的可能,立足肉体,搭建起与世界对话的桥梁,开辟出与自我和解的路径——尽管还远远没 有成功。
那么,现在这种状态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必然了,在我二十几岁充满欲望和饥饿感的生活里, 短篇犹如妩媚的女人,充满质感,又飘忽不定,夜幕拉下来,我一次次满怀深情,蹂躏她、拥抱她、 诅咒她、赞美她、怀念她、憎恶她、亲吻她、敲打她——在暗夜里整装彻底投入寻求振翅一呼惊 险一跃,无论抛锚还是靠岸,划出的弧线都无比动人近似完美。
可是,尽管读过不少也写过一些,我还是无法准确描述短篇的形状。不,应该讲好的短篇是 没有形状的。就像一个真正的“好女人”,你知道她身材好、皮肤好、涵养好、性格好……但这 就是她了吗?正是这种飘忽又可感、神秘又实在、宽阔又狭窄、粗糙又精致、随意又严整、急促 又缓慢、暴力又平和的“没有形状”成为了好短篇的形状,说到底,还是让你无法捕捉却又能有 某种意会,这种形式直接抵达内核。
无疑,乡村生活、成长的经历构成我生命极其重要的部分,每一个乡村长大的孩子,大约都能体味那种“蓝色的天空下挂满的屈辱泪水”。离开乡村后,这种生活经验成为我创作的主要源 泉,这个叫“青冈林”的村子成为我反复描写,反复歌唱,反复思考又反复批判的对象,《去哪里》 也是这样,是一个真实但又不够“真实”的故事。我试图为何大有、何小红、何二贵们寻找一条出路, 尽管这种努力最后是失败的。如果说在写《失落的梦境》时我还对这个世界抱有一丝诗意希望的话, 你在《去哪里》中就只能看到一座封闭的围城和围城中到处乱撞的困兽了。我所看到和想到的世界就是这样。
既然如此,那这种写作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说实话,我不知道。你知道得越多,就越无知, 你越清醒,就越糊涂,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控制着我们,河水一样,你能做的只是为自己打造一只 力所能及的小船,然后随波逐流。
我又回到故乡了,又回到这阁楼上的小屋,又将从这里出发。此刻这小屋隐隐打进来一缕亮光, 天气像是要放晴;我只知道,困兽们会一直挣扎,我也会在恰当的时刻走出屋子,呼吸雪后陌生 的空气。我会写下去的,这种挣扎这种妥协可看做一种无意识的自觉。我和困兽们的努力共同指 向一个永恒的主题——命运。
(载《山花》2016年3月B版,后被2018年5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林中笛》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