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霜降,首先想到的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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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故乡求学后,我再没见过真正的霜降,没见过那些开在叶子上、山腰间的冷艳纯洁的漫天漫野的花。上小学时,很害怕迟到,虽然学校是八点才上课,可是因为家里没有钟表看时间,总是天刚亮就急着起床。早冬凌晨气寒,轻霜浩荡荡覆着天地,霜花也就一朵朵盛开在自己以外的任何之处。那时候不知其间美妙之处,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竟有丝丝缕缕的禅意游荡其间,若是再能回去当时的情景里走一走,相信会自有一番通悟的。
虽然如今再难遇见这样的霜降,但是这么些年,它却悄然绽放在我敞开的肉体上,留下过一阵一阵的白霜,与我在这世俗的虚无里一起孤独摇晃,一起东西南北无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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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想到的是故乡村前的那条河,它肯定仍萎缩着自己长长的身体,像条快病死的蛇怏怏地匍匐在众人的脚下,任凭一些人在它的腹部留下啤酒瓶,叫骂声,一些人在它唇上种上庸俗而美好的玫瑰和刺梅。
其实在我幼时,这条河还很健壮,特别是每逢雨季,它简直是所有要去上学的孩子们的盖世英雄。但是,当盖世英雄踏着倾盆大雨声势浩大地向我们走来时,总有“坏人”会将英雄打败。我家的坏人是我的爷爷,因为病情早早退休在家的他,总觉得在这一天才是展现自己通天本领的好时机。于是,无论河里的水有多叫嚣,他都能一脚踏下去,这时候,伏在他背上的我又会觉得其实他才是真正的盖世英雄。
只是后来,河上建了水泥桥,我的盖世英雄也渐渐被风吹空。他变得愈加沉默,整日与青苔上的杂乱的日色妥协,与越来越多的东西妥协。没有人能走进他空荡荡的内心,包括我,包括我的祖母,包括那些他曾爱上的叶上霜。而如今我与这条河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我不知道我留给它的到底是一朵玫瑰,还是漫长的空无所有。但是我知道,无论是我,爷爷还是这条河,在这个被称之为故乡的地方我们的内心都落下了一场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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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故乡永远是人们心中最深处最亲近却又最遥不可及的东西,无论它带来的是一块潮湿的永不愈合的伤疤还是充满美好的记忆与情怀,它都将与我们越行越远,宛如路人。
我对故乡其实是没有多大感情的,即使有把我一手扶养长大的祖父祖母,我对它也是凉薄多于热情。这个社会有一种现象:乐于对别人的苦难施加同情并染色,以供嘴头的传乐。这种现象其实在农村最为普遍。小时候为了躲避村里大人们这种过度的“热情”,也为了躲避同龄孩童的拦截嘲笑和扔石头,我常常一个人风雨无阻的挑着没有人走的小道去上学。时间流逝,当年的孩童也已长大,他们可能并不会记得曾经向谁丢去过或许没有恶意的石头,对这片土地,我也从渐渐憎恨变得渐渐释怀,只是始终还是存有一丝恐惧。
其实很多时候,一些事物和一些人,会轻易被这个世界不经意地染上或多或少的霜,这些霜往往不重,却能将一个人的心越压越下沉。就算最终霜化释怀,也始终有些许痕迹,不能去除。
(被2020年6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轨迹》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