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三点

无眠

轨道上传来火车的嘶啸

母亲在电话里说——

父亲今晚上夜班

 

我看见

父亲裹紧多年前的军大衣

在乱葬岗旁边长满杂草的小路上蹒跚

……

 

只是唯一的夜伴——烟斗

再 不在口里

父亲身体像年久失修老车

再 不能吸烟

 

小时候

天还是这片天，地还是这方地

老屋的土坯墙上什么也没有

没有烟斗

 

父亲的烟斗

是路边捡来的烟根儿

是收回来卖不掉的涩涩的旱烟头儿

 

饭后

父亲总爱卷起泥裤腿儿

划拉 就坐在屋檐下

老绉的瘦皮包裹着满腹愁绪

一片旱烟叶子在父亲的手里开成一朵花

 

而后

在他泛黄、苦涩、满满岁月的口里

化作一杆烟斗

 

父亲时不时吐几口 口水

房檐水滴就的坑 成了他口水的归宿

它懂父亲满口的苦涩

只是女儿不懂

 

后来

老屋的土坯墙上总挂着一杆烟斗

烟嘴被父亲口里的岁月磨得鏳亮

烟头里是父亲种的旱烟和他指甲缝里泥土的味道

 

生活是一首短歌

父亲的烟斗是最长的一句

伴奏是锅碗瓢盆，是酸甜苦辣熬熟的油盐柴米

合声是一家人的生计

 

现在

太阳依旧不会西边升起

老屋的土坯墙在记忆里消失

父亲的烟斗早已搁置床底的柜子里

 

爸爸，父亲，上辈子的情人

他凭一杆烟斗解忧

他用一杆烟斗化愁

 

在馒头白面奢侈的日子里

为他的家人

造一片日月星辰，造满天繁星

 

为儿为女

一杆烟斗，化劳解忧

在他的一方世界里

不可为而为之

 

苦涩的烟斗

陪了父亲一辈子

也困扰了他一辈子

 

爸爸，父亲，上辈子的情人

我怕听到那坟山上

铁锹声，铲土声，还有泥土撒落棺材的声音

所以祈求我的父亲呀

黑夜里停一停

莫让那苦 累坏了身

 

爸爸，父亲，上辈子的情人

我在异国他乡

夜里三点

我听着火车的嘶鸣

我看见您颤巍巍 身体在坟山旁路蹒跚

 

我的爸爸，我的父亲，我上辈子的情人

我想送您一杆烟斗

想它护您余生

绕过尘世的悲苦和泥泞

 

（发表刊物：现代诗歌，2016 年 11 月 09 日，后被2018年5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林中笛》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