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天花板上的风扇吱吱呀呀地响着,一百八十度角旋转的扇叶依旧不能驱逐空气中的热。听着蚊子在耳边唱了半宿的歌,辗转反侧,索性起身,推开门坐到教师宿舍门口的露天场坝里。
宿舍楼和教学楼将天空分割成不规则多边形,镶嵌在天幕上的月亮散发出柔和的清辉。我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她,发现泰国的月亮和中国的月亮长得一个样。白天,太阳也长得一个样。虽然只是一个小时的时差,但纬度的差别使十月的泰国像个会发光的大蒸笼,而国内此时应是寒露至,秋意浓。热饮。火锅。风衣。桂花香……
若在国内,此时我应该在编织美丽的梦境。而刚到异国他乡遭遇些许文化休克的我,一边想家一边又在思考着怎样在有限的时间里更好地扮演好一个汉语实习教师的角色。
刚去实习的那些日子,我实在无法适应泰国的饮食,每次和父亲视频电话都想分分钟收拾行囊回国。我说我想念国内的食物,哪怕是一碗花溪街头的素粉,也是我梦寐以求的美食了。父亲笑着说:“这你就退缩了?当初可是你给我说你要去教泰国学生学习汉语,传播中华文化的。你可是我们的骄傲呢。在国外不比在家里,但我相信我女儿都能处理好的。就是有点担心你受饿。”也分不清这是鼓励还是担心了,但我一直知道父亲内心对梦想的渴求。
父亲出生于贫寒的家庭,在温饱问题还得不到解决的年代,人们很少谈起梦想,因为连晚上用来照明的煤油灯都要捻着灯芯节省着用的人们,填饱肚子才是永恒的话题。世界很大,可生长在大山里的人们一举目,看见的却永远只是灰蒙蒙的远山,一重比一重远,一重比一重淡,永远不知道山那边是怎样的世界,也甘心守着土地终老,在几个山头间辗转一生,生儿育女,传递香火。那时的男孩子只需力气大,庄稼活做得好。至于上学,爷爷说人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能识得百把个字就够用一辈子了。
父亲曾不止一次悲哀自己是贫穷的孩子,饱受清贫带来的一切刺痛。他渴望上学,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在央求数次之后,爷爷一边说着读书无用论一边想办法给父亲凑学费。爷爷常在寒冷的冬天穿着草鞋,天不亮就从家里背着两块用大树改的沉重的板子出发,天黑才走到唯一能用板子换钱的集市。可惜卖板子的钱对于父亲的学费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与生俱来的贫穷击垮了父亲的梦想,哪怕他学习刻苦年年班上第一,哪怕他每周都要步行很远的路回家带口粮,一放学就帮房东家干苦力活以此垫付房租费,可在残酷的生活面前,他的梦想只能成为贫穷的陪葬品。
小学毕业就被迫辍学,这成了父亲一生的遗憾。他只能将未完成的梦想交付给我们,像传递梦想的火炬。所幸在我接过那火炬时,祖国的大江南北早已吹遍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国家和社会的各种助学措施,为来自贫困家庭的我能勇敢追梦插上了希望的羽翼。我可以走进课堂,遨游在知识的海洋,感受汉语的魅力,并为汉字那穿透光阴的超凡脱俗的力量深深折服。因为热爱,所以追寻。
从大山深处带出梦想的种子,播种,续梦。宛若飘摇的蒲公英,祖国的春风轻拂,我就长成一株会飞翔的花儿,坚定勇敢地奔赴远方。
心怀梦想的年纪,一场异国他乡的旅程。
也是在二十二岁这一年,我才真正读懂了托克维尔的那句:“爱国心是通过实践而养成的一种眷恋故乡的感情。”
年少时离乡追梦,行走在陌生的大城市里,常会在闪烁的霓虹灯下伸出手掌,循着掌纹回想那条回家的路,想起母亲下的那碗鸡蛋面,想起故乡小镇那条印刻着时光年轮的老街。我曾以为,离开故乡就是最遥远的牵挂。后来的我才懂,在身处异国他乡的中华儿女心中,国与家早就融为一体,家国之思贯穿整颗心脏,变成一种具体而刻骨的深爱。诸如邓稼先、詹天佑等为祖国事业做出卓越贡献的爱国者,即使他们脚踏着他国的土地,心里也是眷恋着自己的国家。他们就像蓝天之上的云彩,从海上蒸腾而生,即使降落在陆地,也会辗转着一心奔回自己的故乡。哪怕离别时满含眼泪,海外学成归来后也带着微笑。我虽难以抵达前辈们的高度,但所有的深情,只因我们身后一直有位祖国母亲牵引着风筝线,给予了儿女远方寻梦的力量,也会在故土等儿女归来。
我是来自祖国蓝天的一朵小小的白云,暂时化成雨滴降落在泰国的土地上,带着一份使命来寻找梦想的意义,我会穷尽力量浇灌希望,也会在花朵绽放之后回归故土。
中华文化灿若星河,在异国他乡的三尺讲台,我拾掇一片星子,就点亮了孩子们眼中的光芒。孩子对这个世界的向往是最干净而纯粹的。所以,我坚信他们眼中逐渐流露出的对中华文化的那些渴望也是最真的。
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历史沉淀化为美丽的传说,从光阴深处流传于今的古老文明被镌刻在汉字的骨髓里。我是行走的传播者,在炎热的泰国,似静幽的莲花般清丽而芬芳的汉字,化为漾溢于学生笔下的暗香。学生们被课本上字形美观、生动形象的汉字深深吸引。有的汉字如鸿鹄群游,若行若飞;有的硬瘦修长,躯干笔挺。或挺拔如峰,或清亮如溪,或浩瀚如海,或凝滑如脂。或温润动人;或似鹰隼雄力。每一个汉字都有一张独特的面孔,行走在素白的笺纸。于是,使用拼音文字的他们提起笔,一笔一划感受汉字之美。
在充斥着陌生语言的国度,每次教学生读汉语说中文,一个个美妙的音符从教室飞出,穿透时空,和我的祖国相依相融。白天,我听可爱的学生用汉语脆生生地叫我:“老师。”夜晚,我才是母亲的女儿,在梦里,一次一次依偎在温暖的怀抱。
林城落下了初冬的第一场白雪时,泰国闷热的天气被斟进落满灯火的酒杯。我不会饮酒,只能把骨骼和血液都熔炼,化身铠甲,也托清风跨越山河,让牵挂停靠在花溪河畔跌倒的风里。我知道有些蹩脚的转述,无法从一个国度瞬间传达到另一个国度,比如一些从深夜里睡醒的思念。梦里,有风声暗涌,我用汉语说出一个“爱”,像飘散在梭桃邑蓝色深海的叹息。我曾路过泰国街头无数街灯,可没有一盏,写着祖国的名字。
曾在异国的渡口,看上一出日落烟霞,缭绕的梦和汩汩涌出的牵挂,随落霞映红了大海,凭栏静坐向北望,那是祖国的方向。潮水汹涌,拍岸。那是浸透心底,对祖国一片片纯澈的深情!
泰国有一马平川的沥青马路,有苍翠繁茂的热带植物。这里的人们会在傍晚时分亮起霓虹灯火,载歌载舞。也会在每个周一庄严地升起他们的国旗,奏唱国歌。我是个匆匆到来的过客,欣赏着这里旎丽的风景,也会被当地人的爱国之情点燃心里的炙热。当所有人双手合十唱起属于他们民族的歌,我曾在那些歌声里热泪盈眶。因为那个时刻,我想起了生命中无数次站在五星红旗下,从一个少先队员到一名大学生的自己。从严肃庄重的敬礼到饱含深情的注目礼,心怀梦想的小孩已经成长为一个勇敢坚强奋力筑梦的青年。背起行囊,扬帆起航,追梦之路道长且阻,却从不退缩迷失。有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一直在我心中飘扬,如同那些美丽的梦想,是我生命最美好的存在。我知道,不管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无论漂泊于何方,我的故乡脸孔金黄,身体里流着图腾的血。
在泰国的经历使我成长,也让我明白爱国是一种自发的情结。在芭提雅繁华的街头看见有汉字招牌的中餐厅,才知道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美食尝遍不抵母亲微笑着下的一碗鸡蛋面;在充满生活气息的夜市遇见中文说得很流畅的泰国大叔,他说:“你很棒,汉语很美,谢谢你!”;在唐人街看见“贵州茅台”的招牌时,心底都是温柔的光芒;在曼谷街头看见醒目的汉字:“中国,我爱你!”时,眼眶就湿润了。我行走在无数条陌生的街,但我的身体里流淌着鲜红的血液,骨子里注满亲切的民族荣誉感。我知道,不管身在何方,心里有家就不会迷失方向。
回国那天,幸福感宛若神州大地的每一缕清风,在那无涯的山野里前行。身体还在飞云之上,一颗心却早已抵达。祖国的山河大海,如同纵横在我身体中的脉络,这世间最美的风景,都存在于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身上。我一路长途跋涉的追梦之旅,如同您掌心交错的掌纹。梦里寻她千百度,艰辛探得复兴路。梦想本身就是一个宏大的概念。而我们终其一生,都在渴望追寻内心一直向往的梦想圣地,只有抵达它们,生命才会更完整。每个中国人的梦想都被安插在祖国这片热土之上,我很渺小,可我是您身体的一部分。
回国那天,晴空万里,我轻轻地对着苍穹下的那片土地说:“母亲,我回家了。”
(获贵州省大学生“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主题教育活动征文比赛二等奖,被2020年6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轨迹》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