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倒也不是说秋天不好,不过对于她来说的确是不好了。整个秋天,她都待在筏子客岛上,顺着这块土地进行重复探索,这似乎是一件顶有趣的事情。
沿着荒滩往前行,这几个月来她每天都如此,沿着腥热的海风。她穿过那片黄沙地,头顶的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山,趁着现在刚好落潮可以寻一些青蟹和花蛤。
筏子客岛不大,岛上村户二十来家。他们来来往往于渔村和码头,一些皮孩子似乎在进行某种跳水活动,他们热衷于此,仿佛如此就征服了大海。真有生机呀!她感叹。高大的榕树守卫着这块土地,它拥有的气根飘飘扬扬,在阳光下闪着白色的光。她下了水,背后是堤坝,这堤坝总受贝类青睐,它们攒聚着在石块上安家。要再往外走一点,她说,这里是寻不到什么的。
下午一两点的时候,那太阳斜斜挂在天上。今日潮水退得不是很干,水晃得眼花。看来今日是没收获了,她开始在礁石上坐下来,准备休息一会。此刻的海面平平静静,看不出日常的凶猛,在不远处,一条河道通过荒乱的草堆到海里来。
那水静静地流,仿佛泄出来的是无关紧要,是头皮上的白屑。此刻,她突然难过起来。已经是十一月了,她还能感觉到有人在扯着她的头,要她往中间走。莫名的不安在心中闯,她克制着自己将那些野物压下去。远处的海水晃来晃去,闪亮的光打造了闪亮的海面,它似乎张大了口向她扑来,又似乎只是朝她微笑。
沿着原路返回,她穿过榕树林,顺着道路的方向往前行进,地上石块有些发烫,它们升起的热气使她有些措手不及。这些热气像是闯到她心底,人开始浮躁。她不开心起来,环顾周围的环境:身后是海,昏昏沉沉,面前有一路高台阶。她到台阶上坐下来,这一会她得为自己的浮躁难过一阵子。
二
冉婷下船的时候,太阳正烈。东码头上进出的船只屈指可数,有几艘破船停驻在不远处。就在冉婷巡视的时间内,有几个孩子从礁石上跳了下去。
他们黑黝黝的,一个接一个鱼跃龙门似的跳进海中,海水博大,一股脑全接受了他们。这生活真安逸,冉婷心想。不过乔伊在这做什么呢?对此,她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她沿着码头的路往岛内走,不过走了很久她都没发现乔伊所说的种了一大片茉莉花的房子。这太阳晒得她直发昏。我可真是疯了,好端端的不在办公室吹空调,跑来这受累。冉婷取出矿泉水,大大地喝了几口。
这一切多没必要,在前方的榕树下,有老人在补网。他长得怎么样冉婷并不关心,不过硬要描述的话那就是个老头了。哪个老人不是老人的样呢?这不过是多此一举,她向他问路。
“大爷,这里有种满茉莉花的院子吗?”
那老人停下手里的活计,愣了愣,才传来他破裂嘶哑的声音。
“院子吗?穿过荒滩,再走过那一片树林,你还得走很远,到岛的西边去,没丽院就在那里。”
“是那里吗?”冉婷想了想又再提出疑问,“这么说,您确定就是那种满茉莉花吗?”
老人没有吭声,她在那张个性十足的老人脸上看见一些东西。这可真要命,年老的人故作深沉的样子总是令人害怕。她道了声谢,准备穿过荒滩,再走过那一片树林,接着再走很远去找那个院子。
乔伊发了一会呆,她被台阶上的生物吸引,海瓜子、青口,还有藤壶,这些生物在石缝中一张一合。
我较什么气呢,不早知道事实了吗?她反省了一下自己,接着起身朝这几个月的临时落脚点去。太阳的威力逐渐变小,那光倒是好看得紧,偏橘、偏红、偏黄,说不出来什么具体色号来。没丽院在这光下面也不显寂寞,那些茉莉这么多年来,暗自芬芳。
乔伊将今日份的食物泡水吐沙,那些花蛤可说不上好伺候。将一切都收拾齐整后,她才在院中的竹床上躺了下来。她绝对不会想到这个时候的通城已经因为少了她而火烧眉毛。
在她睡觉的当口,冉婷开始进行海岛穿越赛。通城那边催得很急,她不免也开始着急起来,要是真的寻不到乔伊,那她可真的是白辛苦一场。为此,她开始向妈祖祈祷,她听说海岛上的人都信这神。
太阳逐渐下山,她穿过了树林,不过离那院子似乎还远。接着该往哪走呢?她发了慌。眯了一圈周围的荒地,她原是指望能直接见到那院子的,种满花的地方应该挺好找。不过,到底失望了,从这里往西边有着三条岔路。
她想要做一些选择,而有一些选择已经做完。在踏上筏子客岛的那一瞬间,有的东西已经注定。冉婷留意到最外侧那一条路被踩得最平,最里侧那一条也不差,只有中间的那一条路有着许多碎石子。人怎么都像螃蟹学习去了呢?我们的中庸落到哪去了呢?怀着这些问题,最终她选择了左边这条路,毫无疑问,她敢拿着她的职位来赌,乔伊一定选择如此。
三
事实上,她可真没选错,沿着这条路走了一段时间后,她就瞧见了那个院子。这院子周围种满了茉莉花,而这个季节茉莉已经开过了,只剩得零星的几朵开着。那院子残败,是贴切没丽院这个名字的。我见到她该怎么做呢?我得怎样开口?这可真的麻烦,冉婷心想,不过比在通城应付那个人强上太多。
妈祖保佑,那可真的是个魔鬼,但愿我能顺利完成任务。她还是做好准备去见乔伊了,她往前走,她一定得用右手去敲门,如果她不开门,那就再敲三下。
不过她要失望了,门是开着的。此刻,乔伊在清洗花蛤。通过滴油吐沙过后,这些花蛤无疑已经具备成为粮食的资格。她一边清洗,一边想着今晚的菜谱。吃在这段时间变得精致。她并没有发现冉婷的到来,直到一些阴影落下来。
两人互相看了看都没发言,乔伊无疑是气恼的。冉婷的到来让她瞬间又回到了过去,而那正是她整个秋天过不好的原因。
“坐吧。”乔伊招呼道。
“乔伊姐。”冉婷听到自己跟她打招呼,这可跟她设想的都不一样,果然这个女人还是那么强大。
乔伊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坐下。此刻,在筏子客岛上已经忙碌起来。东西两个码头都是如此,为什么要小心翼翼呢?
“怎么就来这里找我了?”
“看到姐发的朋友圈,感觉很不错就来度个假。”
“这里是挺不错的,通城比不上。”
乔伊已经不想开口说话,这个女人真的是讨厌啊,怎么变得这么快。她内心浮躁感、忧郁感又开始出现,为了防止自己说出不恰当的话,乔伊尽量避免自己去看她。不直接面对的确是有效方式,她感到自己平静下来。
“的确是这样,通城太乱了,还是乔伊姐会挑地方。”
“饿了吗?”
乔伊不想继续客套下去,再说下去,怕是明早的太阳出来都还说不完。事实上就是如此,口头上的客套可比实际行动廉价多了,野心家都爱这样。
“我还真有点饿了,这里可不太好找。”
冉婷将想说的话咽下去,她似乎懂了些什么,开始认真地和乔伊说起话来。顿时间,两人都轻松起来,周围的氛围也融洽起来。果然,女人这种生物不提正事就皆大欢喜,如果你想严肃正经一些,那么你就该自己尝到这种苦头了。
吃过饭后,冉婷提出一起去外面走一走。乔伊也不拒绝,到了此刻,她已经明白冉婷来这里的目的了,实际上这挺好猜,以她这颗脑袋来说,这些都轻而易举。
两人一齐出了门,乔伊在前面引路,冉婷追着站在她身边。当冉婷已经喘不上气时,她们已经站在了筏子客岛的最高处。天色是暗下来了,不过再一会,月色也就将出来。在这小坡上,黑的还是黑的,而白的也白出来。
从这里望下去,筏子客岛的地形就瞧得一清二楚,不过她们都没去瞧岛的地形,而是一起站着看海。看海是有意思的事,每天看到的一样又不一样。
“你胆子变大了呀,敢跟我站在这里来。”乔伊向后退了几步说,“只要我轻轻一推,海里就会想起一道声音,再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乔伊笑了起来,还笑得挺开心。
“你不会。”
冉婷往前走了一大步,仿佛在配合乔伊。这下觉得有些选择要做的是乔伊了,她的确也一直在做选择。推下去一切就结束,原谅她那就是一种同化。但事实上一切都很明朗了,海水开始在月色下变得神秘,码头上的渔民开始增多,夜晚出海是一件寻常的事。
四
接下来的事,是互相求证的过程。
实际上从几个月前,乔伊独自来到筏子客岛后,某些事物就都秘而不宣,现在,冉婷的造访开始将一切摊开来。
乔伊其实记得很清楚。
“你比我晚到公司五年,对吧。”
“对的。”
“还记得洛河那个项目吗?我付出了很多。”
“记得不太清楚了,当时刚出校门,不懂事。”冉婷先是看了一眼乔伊才低头去看远方的海水。
“好吧,那就算这样吧。那那次评优还有印象没?”
该死的,这女人记得还挺清楚。冉婷又想起她来之前打的包票,这事情其实不好办,但她总归是赢过乔伊很多次的,对此她有一定的准备。
“那件事我还真不清楚,名单公布后我还挺讶异的。”
“乔伊姐你一定得相信我,我拿我的职位保证。”
乔伊其实觉得很难过,这姑娘现在仍然不对此感到些微歉意。她工作一向出色,罗总亲自来劝她参加评优,说她工作干得好,一定得去评。后来名单公布,是这姑娘拿到了名额。当初也难过,还挺委屈。不过职场上一向如此,她倒是也认了。
“我零七年进入公司,一三年你加入我们团队,一四年你成为总监。想想时间就过得很快呢。”
“的确挺快,不过乔伊姐你确定要和我聊这个吗?”
冉婷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接着她蹲下来,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子,没有丢,她把它们握在手掌上抛弄着。
接着,她又开口了。
“你看,有的时候人就像这些石头,但也有的人是这两只手。总之不是手就得是石头了。”
乔伊也蹲下来,她从地上一堆石子中挑了几块,也学着冉婷抛弄。“确定是这样吗?如果石子不小心丢出去会怎样?”
乔伊还记得她到筏子客岛的那天,太阳很大,她穿过荒滩,再走过那一片树林,接着再走了很远。面前是一片荒地了,从这往西有三条岔路。酷热的天气让她有点难受,按她的性子也不是犹豫的,便径直挑了左边这条路走。
她抛弄了几下后,将手中的一块石子丢入了海中。
“石子丢出去了也简单,最方便的是再捡一块起来,若那石子有用,使得还顺手,那不妨就多花点功夫再去寻回来。”
乔伊起了身,背靠着旁的松树,她把手紧了紧,再摊开,那几块石子一骨碌地全滑下去。这可真差劲,她心想,如果石头真的是石头多好呀。
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必须得对一些东西保持缄默。月色流下来,海水涌上去,这种拼接产生了奇妙的化学作用。出海打渔的还未归航,夜色深下来的时候乔伊开始转身回去,冉婷也不说话,二人默默地跟随月色前行。
“假设我要回去的话,你呢?”
冉婷停下脚步,顿了一会。这算什么问题呢?你往上走,我迎着你罢了,而那些东西,事情一过去是怎么样谁说得定呢。
“回去好呀,我们就能继续一起工作了。”
五
谈是谈过了,到底乔伊还是没拿定主意,也许是决定了但仍在犹豫。这个秋天过得既漫长又飞快,天气仍然是热的,躁得人发慌。
冉婷躲在树荫下看着远处的海,浅滩出乔伊在寻找今日的食物。通城又给她打电话,说到底还是稳不住了。她唾了一口痰,从脚底捡起一粒石子,掂了掂,再飞快地把它甩得很远。
那石子就落在乔伊不远处。她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先是望了望海,此刻海很平静、温顺,接着她才偏了偏头转过去看冉婷。
“怎么了?”
“我无聊打水漂耍呢。”冉婷摊开手示意了一下,接着行到浅滩处也搜寻起来。
“通城有什么事发生吗?我看你很急。”乔伊准备休息一会,这几个月来,她不停地对这块土地进行重复探索。
“是罗总打电话来,他让我劝你回去。”冉婷顿了顿手,又继续去翻那些石块,而躲在一旁的海胆扎了她几下。
这些海水太阔了,我们无法知道它流向哪,又在哪一年哪一处进行循环。意识的东西是意识的,生活抽象之时令人着急,但它一具体的时候就让人害怕。乔伊不能说清楚她对罗总的复杂情感,这终究是复杂的,我们处在这些地方,而我们也不是我们。
她又想起他劝她去参评之时的样子来,必须得坦白的说,她是恨他的,恨这些可恶的现实玩意。
“这不着急吧,筏子客岛我还没逛完呢。”
“乔伊姐,我就坦白的告诉你了吧,是通城真的有急事。”
去年,洛华与公司进行合作,当然,是公司主动寻求的合作。最开始属意乔伊来做,她经验足,老练稳妥。这当然是事实,而现实是现实。
当相继几个同事都被打回后,乔伊终于才被派出场。有的东西就是有那么点玄乎,她不久就搞定了洛华龟毛的负责人,并与其结下很深的友谊,她想着,凭这一次业绩,她起码可以往上升一升了。
“公司怎么了?”
“与洛华的合作出了点小问题,因为是姐你之前对接的,所以罗总想请姐你再回去。”
必须得是如此,乔伊突然就快活起来。她想过去的那些都不是什么了,现在,就是现在,该低头的终于是他们了。乔伊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她的高兴是溢于言表的,对此她也不想掩藏,该得这样大大咧咧的摆给他们看的。她想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不着急,很快的。
冉婷又陪乔伊在筏子客岛上待了一周,而每天她们都只做一件事情,清晨沿着海岛走上一圈,去搜寻当日的晚餐,生活很慢,而该来的终究来了。
“我带不回来她,看样子是需要您亲自来一趟了。”
“这女人您又不是不了解,她要真信我早就回来了。”
“是的,就是这样,还是您亲自来一趟吧。”
罗总到达筏子客岛的时候,是一个下午,很多故事都发生在下午,这毫无疑问,重要的是天气终于不那么热了。码头上,冉婷正等着他们。岛上的孩子们仍然是一个接一个的从礁石上往下跳。
船到的时候,冉婷那一颗心也顿时安然无恙地收回去了。终于就要解脱,她欢快地吹了一声口哨。
没丽院进行了为期三天的谈判,甲方是乔伊,乙方是罗总。在这个伟大的历史性的关头,冉婷不合时宜的放了一个屁。
六
乔伊回去的那一天,她开始慎重的和筏子客岛告别。她得对这树、这礁石、这海都一一再见。这个见鬼的秋天终于过去了,她满怀喜悦地步上了去往通城的轮船。有的人一辈子都在选择,有的人一辈子都在低头,而乔伊的这一场是胜利了吗?这一天,轮船上的旗子一整天都没能升起来。
(获第五届《当代教育》佳作奖,被2020年6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轨迹》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