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兀自穿行在空荡的大房子里,房间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灯光来装满它。她所过之处,皆亮起一盏盏明晃晃的灯,亮堂堂的楼房里,全被灯光充盈,没有人影儿,一间又一间,呼喊着空虚……
田野躺在床上,她听到一阵“哒哒”的声音在空旷的夜色中响起,应该是家里的阿姨趿拉着拖鞋上楼来关灯。田野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这个霓虹闪耀,没有星光,天似乎也永远黑不下来的光怪陆离的城市,一幢幢水泥钢筋搭建起来的大厦野蛮地折射出冰冷凌厉的光芒,使田野的眼睛蒙上一层薄凉的水汽。她不是留守儿童,只是很久没有和爸妈坐在一起吃过饭了。她的爸爸妈妈,应该还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谈着他们的生意。田野脑中一闪而过长大后她变成了父母的模样。她的神情一瞬间变得破败凌乱,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起来。
翌日清晨,田野的父母回来了,他们面容疲惫,却依然忍耐。他们要出一趟远门,准备将田野送到乡下外婆家,让外婆照看一月。汽车颠簸着驶进村子,最后在一座开满木槿花的木房子面前停下。
外婆站在院坝的暮色里,站在晚风轻拂树叶时沙沙的扑簌声里,站在木槿夏日的香气里,神色祥和。这是田野第一次看见外婆。她的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头发灰白,脊背轻微佝偻,身形枯瘦。看向她时,她的眼睛矍铄而慈祥。她已经老了。却意外地让人几乎感觉不到生活与岁月在她身上刻下的蹉跎与沧桑。
田野拉着母亲的手,神情倔强。她细致地打量过这里,没有游乐场,没有24小时便利店,甚至外婆家里没有电视机。城市文明尚未侵蚀,这里还保留着农村古朴原始的现状。她很清楚这预示着什么。她不愿待在这。她希望父母懂得她,但长时间缺乏的情感交流使她的性格缺失了独立表达自己的能力。最终她无奈地收回手,看着车子消失在村庄。她受伤地垂着脑袋,耸拉着肩膀靠在银杏树干上,绞着手指。外婆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她不着痕迹地抽开,不发一语。度过了太多一个人吃饭睡觉学习的日子,使她还不太习惯和不熟悉的人发生亲昵的举动。于她而言,外婆确乎只是一个和她流着相同血液的陌生人,她们彼此一无所知。
“小野,走过来。跟我回家。”外婆的声音苍老,温和,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很长时间,田野不说话,也不出去玩。外婆悉知一切缘由,并不逼迫、劝诫她。她对这个忽然闯入的孤僻外孙女抱以怜悯与爱抚。并且,她相信她。
外婆是一个花农,料理着一大片花地。与花待的时间久了,身上也沾染了花儿甜美的气息。慢慢地,田野发现自己好像喜欢上了外婆身上的味道,那是大自然里夏日的香气。她喜欢坐在门前的矮墙上,等着外婆踏着暮色,裹挟着香气归来,然后给她做饭。这是外婆所不知道的她一个人的秘密。她很少吃到这种带着温情与慈爱做出来的饭菜。她喜欢每天晚上外婆讲故事哄她睡觉,对她说“小野,别怕。等故事讲完了,你也就睡着了。在那之前,我会醒着”。她喜欢迷蒙中外婆给她轻轻的盖好被子,动作轻柔,像是呵护一件稀世珍品。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感觉被怜爱,被珍惜。这是不曾从母亲那里得来的。
河溪边,青石板上,搁着一只大木盆。外婆就蹲在那里,用她苍老的双手不急不徐地将她与田野的衣服一件件洗净,并不时抬起头看看在河边玩耍的田野。她的眼睛带着慈爱与满足。她感受得到田野在改变,至少她开始愿意与她说话并外出游玩。待洗完,外婆来到田野身边。她轻轻唤她:“小野……”田野并不看外婆,只是用她童真的声音轻快地说:“外婆,你来教我认这些野花野草。我喜欢它们。”
外婆的声音像是从远古时代传来,带着宁和的空旷,叙说着生命的延续。“这个是蒲公英,它总是随风而去,并对自己的漂泊无怨无悔。”外婆起身,走到一蓬白了头的野草面前,她说:“这是白茅,茅草根晒干后,夜晚可以看到根会发光,如果根腐烂就会化作萤火。野草死后,化作灵魂的灯盏。”外婆的话不禁让田野对白茅充满了好奇与敬畏。“看,这是问荆,春分至,问荆萌,四时兴,常相伴。这是一种寓意很好的野草。”外婆指着水中一片向上“刺刺”生长着的招摇的花,说:“那是香蒲,它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叫水烛。你听过那句诗吧,'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蒲苇就是水烛。一片水域的孤独伴随着一群水烛的孤独。而向上生长,是水烛活着最好的姿态。”“……”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格外充足,照得外婆的神色熠熠发光。田野感受到身体里某种东西呼之欲出,她想捕捉它们,但它们却转瞬不见。
田野跟着外婆来到花田,它们一大片一大片的开着,剑拔弩张,声势浩大。田野和外婆在阳光热烈的清晨穿梭在花丛中,风中有人在笑,笑得很明媚。外婆苍老慈祥的声音在花田中随风扩散开来,她叫她:“小野……小野,慢点跑……”跑累了,田野来到外婆身旁,爽朗的声音在说:“外婆,告诉我关于花儿们的故事吧……我想知道。”田野明媚的笑带着哀愁转瞬即逝。外婆指着身旁一朵粉色的小花说:“这个叫石竹,相传以前有一个叫石竹的人……”外婆指着这些花一一讲述它们的名字,习性,背后的故事及寓意,外婆对花的博识不禁令田野纳罕。日沉西山,暮色四合,田间小路上,田野跟在外婆后面,她盯着外婆的手走了很远。最后,她有些紧张的跑上前,拉住外婆的手。外婆侧过头,温和一笑。西斜的日光将她们的影子一点点拉长……
晚饭过后,田野和外婆坐在院坝里纳凉。晚风很清很凉,抚摸着她们的脸,夏夜虫子的叫声,树叶沙沙作响的扑簌声,使一切变得恬淡静谧。天空中零星的点缀着几颗星星,一弯残月挂在柳梢上,有萤火虫在木槿花丛中栖息与起飞。
田野看着院坝里长势旺盛的木槿,她问道:“外婆种那么多木槿,是最喜欢木槿吗?”外婆沉吟:“这是你外公在世时种下的,已经很多年了。它们越长越多。”田野清和的声音响起,她说:“外婆,给我讲讲你和外公的故事吧……”外婆爽朗的笑声在星空下荡开,“我和你外公啊,是在这个村子里遇见的……后来,我们在这个村子里告别,我成天守着这些花啊,就总感觉你外公还在……”田野静静听完,微微一笑。她起身,捡起一块石头,在矮墙上画着拙劣的简笔画,一幅手拉着手的老人和小孩,并在旁边歪歪扭扭的写着“小野和外婆”几个大字。她笑着说:“外婆,长大了我会是一名花卉设计师,到时候,你种花,我将它们设计成一束束漂亮的花束,你说这样好不好。”田野靠在外婆的膝盖上,她难过地说:“外婆,其实我不想长大的,我不愿像爸妈那样……”外婆轻轻拍打着田野的背,她说:“小野,我要你记得,最要紧的不是长大,而是遗忘。相信我,你会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大人!你会像你的名字一样,保存本真。”
一月的时间很快过去,田野的父母要将她接回城里去了。田野不会央求外婆和她一起走,虽然她敢肯定,如果她央求,外婆会因对她的爱而和她走。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利用那仁厚的爱而达成某种自私的目的,何况她爱外婆。她要她快乐。
田野坐上车,她哽着声音对父亲说:“等一下,等外婆先走……”她拉下车窗,看着外婆的身影远离。许久,就在她将车窗拉上的时候,外婆手里捧着一大束木槿花步伐凌乱笨拙地跑来。她把花束放到田野手里,久久才开口对她说话,而她说了一半便无论如何不再开口,一直到车开离,外婆都没有说出那后半句话。田野隐约感受到了那句话的重量。
外婆说:“小野,这是木槿。记住,它的花语是……”
(被2020年6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轨迹》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