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扑朔迷离的黑夜,只需要一束光;决定风铃摇摆的方向,只需要一阵风;结束朝气蓬勃的生命,只需要一次没有预估的天灾人祸或者心灵的崩塌。
——题记
一辆破旧的拖拉机带着浓烟“突突突”地驶过山路,车上的猪叫声很响亮,仿佛告诉司机它不满山路不平打扰它睡觉似的,却不知道自己将要被拖入屠宰场。山路两旁的白杨树叶已经变得黑黄了,拖拉机路过后,树叶落得满地都是。那些老母鸡“咯咯”叫着扭动屁股游走在落叶中,试图从那些刚落下的叶子中找到食物,时不时偏着头听枝头上鸟的叫声。山路旁边有间空心砖建的小瓦房,屋顶上瓦片重叠处长出了短短的青苔,最右边有一根正在冒烟的烟囱,上面有往下滴落的锈水,一滴又一滴,滴落在土灶一角,溅在灶上还没有炕干的红布鞋上,一层层锈迹晕开来。
吴桂花边端起一瓢包谷筛出嘹亮的声音,边开始学鸡“咯咯咯”的叫,那些在找食物的老母鸡迈出矫健的步伐,穿越干瘦的刺笼笼,狂奔到家门口。她撒下包谷喂鸡,看着这些只顾吃的肥母鸡,嘴里吼骂着:“吃什么吃,自己都去找了,还没有吃饱啊?老娘真想把你们都放在砧板上几刀剁了。”她说完后,老母鸡们仍然边吃边叫。她又转身去舀了一瓢包谷,踢了一脚斜放在门边的扫把,走出去喂猪去了。
阿松用力蹲下来将背篓放好,用手揉了揉眼睛,撸上衣袖抱了些猪草去给猪吃。
“你是不是又背了满满的一背篓,重不重啊?”吴桂花看着阿松头上的汗水和黑红的脸颊,内心泛起涟漪,边问边接过阿松手里的猪草。
“不重,我今天就在对面菜地里割的猪草,一下子就背回来。”把猪草递给吴桂花后,阿松在猪圈旁的石头上刮了一下“解放鞋”上的泥巴。
“你先去洗把脸,我马上去热饭吃。”
“我去热吧,你先喂猪。”
“男娃儿家,热什么饭?洗脸后就看一下书,我把饭热好再叫你。”
“嗯。”
阿松进屋拿盆洗脸,看到灶上的红布鞋,同盆一起拿了出来。洗好脸后,将红布鞋也洗好了。看着重新洗干净的红布鞋,阿松嘴角上扬了一下。这是吴桂花结婚的时候穿的鞋,除了必要时候一直舍不得穿,前几天需要赶场买点大蒜种子才穿上。
“我叫你看一下书,你怎么洗鞋去了?你是想像你爸一样,一辈子当个农民啊?”吴桂花看着儿子被冻的通红的手,直接大吼道。
阿松缩了缩手,红着眼睛低下头,没敢看她。
“过来吃饭。”
“嗯。”
阿松一直低头吃饭。他知道吴桂花非常恨他爸,每次发火都会提到,一辈子农民,没有什么出息,还在被人骗了后自杀,只留下年幼的他和一屁股的外债。吴桂花对他其实是很好的,不让他做杂活,只希望他好好读书,以后有一条好的出路。但每次看着她忙碌的样子,阿松还是忍不住去帮忙,最后也只好被她吼。
吴桂花往碗里舀了些汤,端起碗到门口吃,看着石头上晾着的红布鞋,使劲儿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她讨厌他爸,说好的陪伴一辈子自己先爽约,就算死了也要将做苦活儿的基因遗传给阿松,她希望他以后好好读书,远离这鸡猪相伴的地方。不用负债,不再让他割猪草,不再让她吼骂他。
吃完饭后,阿松看书,吴桂花洗碗。
“妈。”阿松突然想起了什么。
“嗯?”
“我看这段文字写的很好,我读给你听吧?”
“嗯。”
“‘风起铃动,是风动,也是心动。我把对生活的企盼摇进风铃里,转换成只有你听得懂的语言。’如何?我也觉得风铃的声音好听,没想到风铃还可以写成如此美好的文字。”阿松知道吴桂花一定喜欢听他读书,他也喜欢看吴桂花听他读书时认真的模样。
“嗯嗯,写的好。”吴桂花听着他读书的声音,手上的动作放缓了许多,眉头也舒展开来。
……
和往常一样,吴桂花喂了鸡和猪,准备赶场去买点香火,几天后就到他爸的忌日了。她仍然穿上了那双红布鞋。走在路上,她尽量往干燥的地方走,嘴上不停念叨着:“这该死的泥巴路,天晴了也还不完全干,回来又得洗鞋。”吴桂花身材纤瘦,身旁的白杨树显得有点高大。干枯的枝头已经没有几片叶子了,几只不知名的鸟在胡乱叫着,几只乌鸦从她头顶飞过,钻进远方的黑云里去了。路边的包谷杆子七横八竖的倒着,几只蚂蚱从一根包谷杆蹦到另外一根上面,好像发出了声音。
阿松看到吴桂花去赶场了,他赶紧背上背篓去割猪草。这次他穿过菜地,去山坡后面包谷地里割。山那边的路一直延伸到好远,天边的黑云死死压住山顶,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快到他爸的忌日了,关于他爸的样子他没有深刻的印象,没有照片,也从来没听吴桂花说起关于他爸其他琐碎的事儿,像是没有过这个人一样。但他还是惦记着他爸,也许是血缘的关系,只要吴桂花发火时说起他爸时,他总是会泛起泪光。
“叮,叮叮……”吴桂花听到街角传来风铃的声音,便走了过去。只见卖风铃的人拨弄着不同款式不同颜色的风铃,碰撞见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想起阿松给她读过关于风铃的句子,伸手摸紧裤兜里的钱,又呆看一会儿,手指向摊子上,“最边上那个风铃多少钱?”“那个不贵,只要五块。”“便宜点,我看这个是最小的,颜色也是最丑的,你怎么买这么贵?”“这个颜色丑了点,声音还是好听的,你如果诚心要买,给你便宜一块,多余的不说了。”“再便宜一块,我就买了,你这天天卖的,还缺这一块钱嘛?”“四块,你买就拿走,不买就算了。”“三块。”见卖风铃的人有些不耐烦,吴桂花佯装走了,才走了几步,就被卖风铃的人叫住:“行了行了,看天要下雨了,卖给你吧。”吴桂花笑笑没说话。看着黑云越来越低沉,吴桂花走过一家又一家的香火商铺,寻找哪家最便宜。等她买好香火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深秋的风刮得她缩了缩脖子,加紧了回家的步伐。
阿松割好猪草背回家后,把鸡窝里的鸡蛋捡到木盘子里,用竹扫把扫地,又将放在干柴上脏衣服洗了,也生火煮了饭。他把书本那在土灶旁边,一边看书一边看火。阿松不会烧菜,饭煮好后,拿着书到门边去看,和往常一样等着吴桂花回来。头顶上已经黑云密布了,仍然不见吴桂花的身影,阿松望了望山路的尽头,莫名担心起来。
天渐渐黑了,也下起了雨,走在山路上的吴桂花有些看不清路上的积水了,穿着红布鞋也照样踏过深浅不一的泥洼。她想只要爬过这座山,阿松就在门口等着她,看到她买的风铃肯定很高兴。突然山头有一大堆黑乎乎的东西滚下来,压过了身旁的白杨树……
雨越下越大,阿松坐不住了,拿起家中那把唯一的伞,冲向山路。不知跑了多远,阿松看到前面没路了,被大堆泥土石头堵住了。心中的不安让他十分慌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咆哮着哭喊:“妈,妈……”雨声很大,大到他除了自己的叫声听不到任何声音……
“你妈的事情我们也很难过,这是无法预料的意外。尽管如此,你也要好好吃饭,好好上学,好好生活。逝者已登仙界,生者节哀顺变。”镇上工作的小刘轻轻拍着阿松的背,皱着眉头说。
吴桂花死了,因为那天晚上的山体滑坡。阿松知道如果不是临近父亲的忌日,吴桂花就不会赶场,就不会遇到这场山体滑坡,就不会死。这一切果然都怪自己的父亲。阿松拿起沾满泥巴的红布鞋、风铃、香火和吴桂花裤兜里剩余的零钱,他哭了,哭得那样撕心裂肺,那样无助,那样让人心疼。明明前几天还叫他不要背得太重的吴桂花,让他不要做饭要看书的吴桂花,对着鸡猪乱吼骂的吴桂花,就那么一瞬间不见了,永远也见不着了。之后,吴桂花的尸体被政府安葬在阿松父亲坟墓旁边,生前讨厌阿松的父亲,死后还是得挨着,就像几辈子也甩不掉的毒瘤。
那些找食物的肥母鸡还在白杨树脚扭动屁股,时不时上来买猪的拖拉机总是顺着山路扬长而去,吴桂花买来的风铃被阿松洗干净挂在门边。政府给了阿松一定的生活资助,阿松却再也没有进过学校。阿松每天像吴桂花一样,学鸡叫、喂猪、洗鞋、种大蒜、烧菜,时不时也自言自语:“那些死肥鸡,真想把你们都剁了熬汤喝……”阿松常常夜晚坐在门口,听风吹动风铃而发出的声音。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晚上,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高兴。
阿松活着,却好像活成了吴桂花。
(被2020年6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轨迹》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