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我的生命里居住了20年,我却用一生的时光都唱不完一首念你的祭歌。
——题记
1.执念成樱
大抵是天堂的路太冷,今年的天才暖得特别晚。四月初了,院落里的樱花才绽放。我去了一趟老屋,却只打捞起一把心事和一首疼痛的诗歌。
放下纸笔,便风里雨里都是您的音容,挥之不去。我在旧时的院坝里,等来了樱花和风,却唯独等不来您。
2.久居旧忆
老屋早已破败不堪,我躲在某个积满灰尘的墙角,一点一点数着那些与爷爷有关的记忆。
小时候最喜欢听爷爷讲故事。夜晚,点一盏煤油灯,围在火炉旁,听他一边抽着老皮烟,一边说着那些已经给我说过很多次的故事。但是如今想来,最打动我的,还是爷爷和奶奶相知相守了一辈子的温情故事吧!
爷爷比奶奶大了整整23岁,他将奶奶捧在手心里像公主般宠爱了一辈子。他从不对她发脾气,从不让她干重活,从来都是对她言听计从。
儿时的记忆里,干农活回来的爷爷,时常将草帽往房檐下的枯竹上一挂,就坐在院坝里吧嗒吧嗒地抽起了皮烟。奶奶在灶台上洗洗涮涮,爷爷就时不时的撂下烟斗,和奶奶说上几句。觉得
乏了,便闭上眼睛在摇椅里小憩,屋后茂密的树叶缝隙间落满了知了此起彼伏的声音,爷爷脸上泛起了幸福而闲适的微笑。灶台前,奶奶为这个陪她走过了大半生的男人洗手做羹。五十六岁的她,在一堆锅碗瓢盆里开心得像个年方二八的少女。一绺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汗水叮叮当当地落在洗菜的水盆里,像一曲爱的旋律。
奶奶是个孤儿,年少时辗转漂泊,最后漂到爷爷身边,陪他一起从青丝走到了白发。
小时候,除了向往爷爷奶奶这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情外,我最向往的,就是当一个优秀的画家了。
在没有数码相机的童年时代,无数次,我想像个优秀的画家,将山间地头的爷爷画下:他躬着苍老的身体,布满老茧的双手紧握一把镐刀,认真地翻着那片长满荒草的土地,每过一会儿就要弯下腰去抓一下藏在松土里的杂草。他黝黑的脸孔在阳光的照射下,轮廓更加分明,额头布满了褶皱,干瘪的双腮随着呼吸的节奏鼓动,下巴上的一把胡子那么坦白。
我的爷爷,这个用了一生来热爱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的人,一生勤劳朴实,哪怕八十七岁了,还上坡干活,他是我们村里最长寿的老人,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吧!家人劝不了他歇息,爸爸曾接他去城里享过一阵子福,谁知才去了个把月,他就吵着嚷着要回家了。他说:“在这里一天也是闲不住,一坐下来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家里的地怕是又要荒了,我还是回家去,在别人家栽完洋芋前把我们家的洋芋也栽了。”
犹记得,他曾在地里教我如何种玉米如何挖洋芋如何把地坎上的草除得干干净净;犹记得,每次从城里回家,用想念一步步丈量那条通往家的山路,走到熟悉的村口时,都能看见他等在风里雨里那慈祥的面容;犹记得,夏日里,拉条凳子坐在夜空下,听他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却百听不厌。一转身呵,唯留了这座破旧的老屋和那些再也打捞不起的回忆。
3.以爱为名
很久以后的今天,我终是明了,最薄情不过时光。时光老了,我爱的人也就跟着老了。
一晃便过了多年光景,爷爷老得连行走都无法完成了,终日躺在床上,奶奶每日悉心照料。而长大后的我,终是背着行囊,飘飘零零,到每个离爷爷很远的地方逐梦,回家竟成了爷爷的一种期盼。是有多牵挂,才让孙女的每一次归家都成为他内心最大的欢喜啊!
去年夏天回了一次家,村里都是:“开黑面包车的坏人挖小孩心脏”的传言。爷爷看我平安归家竟像放下心口巨大的石头,他每晚睡觉前总要把我叫到床前,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被坏人骗了去。
我总害怕每次的离别,因为每次听说我第二天一起床就走爷爷就要哭,我很是心疼他为我伤心落泪的样子。他似乎比我更害怕离别,总要拉着我的手说:“晴晴啊,你不要去太远的地方,你一小个人孤零零的,我总不放心。”他更害怕每一次的离别都是永诀。“我这是在过天天日啊,每一天活着都是煎熬。”
我说:“您必须给我多活几年,要等我大学毕业,等我工作,等我结婚,等我多拍些您和奶奶手牵手的相片。如果您匆匆离开这世界,我就永远不原谅您,不张您了。”然后他哭得更凶了:“我都九十三岁了,哪还在得了几年?怕这是你最后一次见我了,下次来见到的是坟了。如果你去得远远的,我的小孙女在哪里?那我就不张你了。”
我说,我要在离家前和他拍照,他说以后想他了可以看他的遗照。我的眼泪就汹涌了。我给他一个深拥,在他耳旁大声说:“以后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会想您,我会一直带着我们的相片。”
4.一曲祭音
我越来越感到时间带给我的恐惧。那种恐惧竟生生将爷爷说
的话逼成了真。
再次回家时,爷爷已卧病在床,时常被疼痛折磨得在深夜里歇斯底里地喊,家里人也是一夜一夜地换着守爷爷。
爷爷像变了个人,他削弱的双颊上塌陷的深涡,让我心疼,他用树皮似的手伸在半空中,一声声唤着:“晴晴”“晴晴”。寻找着他心心念念的孙女的手,直到我紧握他的手,他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待他睡得安稳些了,我掀开被子要将热水袋放在他的脚边,却被那双脚深深刺痛:脚面和脚底是那样粗糙,布满皱纹和老茧,宛若落在森林里的老麻栗树皮。这还是那双背着粮食和猪草在崎岖的山路上稳稳的移动着,为一年四季的播种和收成劳作着的脚吗?这还是小时候,在樱花树下,他说要摘樱桃给他最疼爱的晴晴吃而努力向上踮的脚吗?这还是那双走过很多山头,只为种下满坡树木的脚吗?这还是……
时间真是场可怕的梦魇。
白日里的爷爷稍微平稳些,到了夜里便不得安生了。他在床上睡不着,只两分钟左右就要起来坐着,坐不了两分钟又要躺下,如此,周而复始。我就索性坐到床上,不停地抱他起来又放下。夜更深一点的时候,我屈腿抱着他,像抱着个需要安慰的孩子,我把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身子斜躺着。他的眼睛时张时合,却没有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光泽。待他好不容易睡着了,喉咙里隆隆作响的痰却让他呼吸异常困难。前些天我唤他“爷爷”时,他尚能用微弱的声音应道:“哎”,现在,却是连咽痰和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了寻药,我和妈妈去了城里两天。
5.情深路遥
爷爷走的那天,我在另一座城提着一大包药登上回家的车。坐在窗边,料峭的寒风一阵阵从窗外打进来,狠狠抽在我的眼睛上,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掉。
哥哥说,早上八点过的时候他还坐在火炉旁抱着爷爷,八点五十几的时候,爷爷的呼吸越来越弱,哥哥连忙唤父亲过来,待父亲跪在床前时,已摇不醒身体渐渐冰冷僵硬的爷爷。哥哥抱着爷爷嚎啕大哭,父亲却是急了,一声声唤着:“爹,爹,您别睡着了呀!儿子在这儿呢,儿子在这儿呢……”可是爷爷终是不曾睁开过眼。父亲将脸贴在爷爷冰凉的鼻尖上,早已熬红了眼的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公元2017年1月10日上午9点,举家恸哭,只怕爷爷独自归去,天堂的路太冷。
我早已在路上流干了泪。不曾在他走时对他说出那句:“我爱您”,是我最大的遗憾。而情深路遥,归途是如此令人疲惫,这疲惫和满心说不出口的疼痛一起震着我,连眼前的路都变得模糊了,那条逶迤蜿蜒的山路忽然变长了,家门口忽然变远了,我觉得自己似乎永远走不到爷爷跟前,再听他唤我一声“晴晴”了。
下午回到家时,腿一软就跪倒在堂屋里,堂屋里用木板铺成的灵床上,躺着一个用白布盖着的人,我始终不愿相信那就是我亲爱的爷爷。亲戚们不让我去揭面上的白布,我却是难过傻了,不仅揭开了白布还抱着爷爷痛哭。可是他紧闭着双眼,脸颊塌陷得厉害,肤色白如鱼腹,看不见一点儿血色,嘴巴张着,眼边的纹路依旧多如皱纸。
我在灵前肝肠寸断,将自己哭昏过去却哭不醒您;我在火化室冰冷的地板上长跪不起,送您最后一程。
6.旧梦难寻
几个月以后的某天夜里,我梦见爷爷坐在我们家老屋前的院坝里,卷着皮烟往烟杆里塞,他像很多年前那样精神,在白花花的阳光下眯着眼睛笑。他说:“晴晴,来给爷爷点烟。”我高兴地跑过去,他的面容却突然苍白消瘦,目光里满是不舍和牵挂,然后消失在我眼前……
东方既白时,我在双眼睁开的那一秒发现眼角早已一片湿润,我想追回梦里再看看爷爷的微笑,一切却只是徒劳,心里百感交集。在每个想念爷爷的日子里,我总是不敢提笔,怕一提笔泪水就忍不住肆意。
亲爱的爷爷,多愿您现在住的地方都开满纯白的风信子,代我将温暖和幸福都寄往天堂,顺便,代我向您问一声:“安好”。
(2017年12月1日发表于《夜郎文学》,被2020年6月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轨迹》收录)